巷子深处那排低矮破败的铁皮棚，在深秋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生锈的罐头壳。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垃圾碎屑，呜咽着穿过棚子之间狭窄的缝隙，发出空洞而凄凉的哨音。
顾屿拖着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背上、手臂、肋下的钝痛随着呼吸和移动尖锐地叫嚣，额角那块崭新的猫咪创可贴边缘，似乎也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不知是伤口本身的反应，还是陈姨那嫌恶目光烙下的屈辱感在作祟。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脚下坑洼不平、布满碎石和污水的泥地上。那几张被陈姨丢下、沾满泥水的钞票，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他拼命将它们驱逐出去，把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块额角小小的、带着卡通猫咪笑脸的创可贴上。那是苏暖阳留下的，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她吹气时温热的气息。这微小的、崭新的印记，成了此刻唯一能支撑他挪动脚步的力量，像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线，拽着他，不让他彻底沉入冰冷污浊的泥潭。
铁皮棚子特有的、混杂着劣质酒精、呕吐物、霉烂食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早己深入骨髓，是“家”的烙印。顾屿的脚步在自家那扇歪斜、布满锈迹和凹痕的铁门前顿住。里面死寂无声。
心猛地一沉。
往常这个时间，顾大强要么鼾声如雷地醉死在沙发上，要么不知所踪。但母亲林婉……她微弱的呼吸声，那压抑的咳嗽声，本该是穿透这死寂的唯一活气。
顾屿几乎是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才拉开那扇沉重滞涩的铁门。一股更浓烈的、带着血腥气的酸腐味道猛地冲了出来，呛得他眼前发黑。
隔间门口的破布帘子无力地垂着。借着棚顶缝隙漏下的、稀薄惨淡的天光，顾屿看见母亲林婉蜷缩在冰冷的地铺上，身体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势佝偂着。她枯瘦的手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暗红，粘稠的血液顺着她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肮脏的褥子上，洇开一片片令人心惊的深色。
地上散落着几块凝固发黑的、裹着粘液的血块。
“妈——！”顾屿肝胆俱裂，所有的疼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碾碎。他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声响惊醒。她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涣散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聚焦在儿子满是泥污和血痕的脸上。当她的视线触及顾屿额角那块崭新的、印着可笑猫咪图案的创可贴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亮光，快得如同幻觉。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角，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
“……光……”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一丝摇曳。她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一点点，指尖的方向，微弱地指向顾屿额角那块创可贴，又像是无力地指向棚顶缝隙外那片灰暗的天空。
顾屿的眼泪瞬间决堤。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强忍着没有嚎啕出声。他伸出同样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想要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却又猛地顿住，看着自己肮脏的手指，巨大的自厌感几乎将他吞噬。他慌乱地在同样脏污的裤子上用力蹭了蹭手背，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握住了母亲那瘦得只剩骨头、沾满粘稠血迹的手腕。
“妈……我在……”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砂轮磨过喉咙，“你……别说话……我去……我去弄水……”他想找那块破碗，目光在狭小昏暗的隔间里疯狂搜寻，却只看到一片狼藉和刺目的暗红。
林婉的手腕在他掌心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反握住他，却连这点力气都己耗尽。她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他的额角，那块小小的、格格不入的卡通猫咪，仿佛成了她眼中最后的锚点，维系着她即将消散的意识。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重复着那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光……找光……”
顾屿心如刀绞，只能更紧地、却又不敢用力地握住母亲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一丝微弱的体温。“嗯……嗯！”他用力点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痕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我找到了……妈，你看……光……”他微微侧过脸，将贴着猫咪创可贴的额角更近地凑向母亲眼前。
林婉涣散的瞳孔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弱的聚焦，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映出了一点模糊的、带着笑脸的粉色轮廓。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在她沾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晕开，随即又被一阵更剧烈的痉挛打断。
“咳……咳咳……”她猛地弓起身体，痛苦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暗红色血液从她指缝间喷涌而出，溅落在顾屿的手臂上，甚至有几滴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到了他额角那块崭新的猫咪创可贴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顾屿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其他，他松开母亲的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隔间角落那堆破烂，疯狂地翻找着。终于，他摸到了那个冰冷的、边缘豁口的破碗。他冲出隔间，冲到外面那个用破木板搭成的、滴着锈水的简易水槽边，拧开那个同样锈迹斑斑、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龙头。
浑浊发黄、带着铁锈味的水流汩汩流出。顾屿死死盯着那水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首到水流变得稍微清澈一些，才颤抖着接了小半碗。他端着水，像捧着稀世珍宝，又跌跌撞撞冲回隔间。
“妈……水……喝点水……”他跪在地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母亲沉重的头颅，另一只手颤抖着将破碗凑近她干裂、沾满血污的唇边。
林婉的咳嗽稍微平息，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她微微张开嘴，顾屿屏住呼吸，将碗沿小心地倾斜。几滴浑浊的水珠滑入她口中。
“咳……噗……”水刚入口，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溅湿了顾屿的手和碗。
“妈！”顾屿绝望地低喊，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碗。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外面那扇沉重的铁门被粗暴地踹开，狠狠撞在后面的铁皮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的臭味，如同实质般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隔间里微弱的药味和血腥气。
顾屿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托着母亲的手僵在半空，那破碗里的水剧烈地晃荡着，洒出来大半。
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咒骂，像索命的鼓点，一步步逼近隔间门口。
“妈的……晦气……输……输光了……”顾大强油腻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暴戾，“小杂种……死……死哪去了？给老子……滚出来！”
破布帘子被一只粗黑油腻的手猛地掀开，带起一阵污浊的风。顾大强那张浮肿、布满油光和醉意的脸出现在门口，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毒蛇般扫视着狭小的隔间。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蜷缩在地铺上、气息奄奄、浑身血污的林婉身上，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像看到什么肮脏的垃圾，啐了一口：“赔钱货……还……还没咽气？晦气……”
随即，他那令人作呕的目光移到了跪在地上的顾屿身上。当顾屿沾满泥污、带着新伤、尤其是额角那块被血染污、却依旧醒目地贴着粉色猫咪图案的创可贴映入他眼帘时，那双醉醺醺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一种混合着暴怒、鄙夷和某种被冒犯的狂躁情绪，瞬间点燃了他眼中浑浊的火焰。
“小畜生！”顾大强猛地往前一扑，巨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酒臭和泰山压顶般的威势，一把揪住了顾屿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拽了起来！
“呃！”顾屿喉咙被勒紧，双脚离地，窒息感和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手里的破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浑浊的水泼溅开来。
顾大强那张喷着恶臭酒气的脸几乎贴到顾屿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钉在他额角的创可贴上，像发现了什么奇耻大辱。“妈的！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咆哮着，口水混着酒沫喷了顾屿一脸，“花里胡哨的……娘们唧唧！哪个小贱人……贴你身上的？！啊？！”
他伸出粗黑油腻的手指，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力道，狠狠抠向那块创可贴！
“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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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角刚刚止血、甚至被苏暖阳小心清理过、贴上崭新创可贴的伤口，被这粗暴的撕扯猛地撕裂！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汩汩流下，瞬间模糊了顾屿的视线。
“唔！”顾屿痛得浑身痉挛，闷哼出声，却死死咬住牙关，没有惨叫。
那块印着可爱猫咪笑脸、还沾染着林婉血迹的粉色创可贴，被顾大强像丢弃什么恶心的垃圾一样，随意地甩在了地上，瞬间被地面的污垢和血渍沾染。
“老子……老子打死你个……不男不女的贱种！”顾大强被顾屿那倔强的沉默和额角涌出的鲜血彻底激怒了，酒精和暴戾彻底主宰了他的神经。他揪着顾屿衣领的手猛地一抡，将他狠狠掼向旁边的铁皮墙壁！
“砰！”
顾屿瘦小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一声沉闷骇人的巨响，整个铁皮棚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全身的神经，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蜷缩着身体滑倒在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呃……”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疼痛。额角的伤口血流如注，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眼角蜿蜒流下，模糊了视线，视野里一片猩红。他能感觉到背后撞击铁皮墙的地方，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顾大强摇摇晃晃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血污的儿子，像看着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臭虫。他喘着粗气，醉醺醺的脸上满是施虐后的快意和狰狞。
“小杂种……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敢……敢弄这些……下贱玩意儿……”他含糊不清地咒骂着，抬起穿着肮脏破皮鞋的脚，对着蜷缩在地上的顾屿，泄愤般地狠狠踹了下去！
“让你贴！让你贴！贱骨头！”
一脚踹在顾屿的背上，剧痛让他猛地弓起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赔钱货生的……小野种……看……看老子不打死你！”又一脚踹在他的腰侧。
顾屿死死蜷缩着，双臂抱着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肮脏的地面。泥土、血污、霉烂的气息混合着额角流下的鲜血，充斥着他的口鼻。屈辱、愤怒、恐惧、剧痛……无数种情绪像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咬破了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发出痛苦的嚎叫。
不能出声……不能……
就在顾大强的第三脚带着风声即将落下时——
“顾屿！顾屿小哥哥！你在家吗？”
一个清脆的、带着明显焦急和担忧的女孩声音，像一道穿透厚重阴云的微弱光束，猝不及防地从铁皮棚外传了进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这肮脏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干净和鲜活。
是苏暖阳！
顾屿蜷缩的身体瞬间绷紧到极致，如同被冻结！连顾大强踹下来的脚都因为这突兀的声音而顿在了半空。
棚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关切：“小哥哥？我是暖阳！你……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我给你拿了药！还有……还有创可贴！草莓的！”
苏暖阳的声音很近，似乎就站在那扇歪斜的铁门外。她踮着脚，试图从那布满污垢和锈迹的小窗口往里张望。棚内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重的血腥味、酒臭味让她有些不安。
“小哥哥？你……你能听见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害怕，却依旧固执地坚持着，“你开门好不好？我就……就把药给你放在门口？”
铁皮棚内，死一样的寂静。
顾大强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狐疑地看了看地上蜷缩成一团、如同死物的儿子，又扭头看了看紧闭的铁门方向，嘴角咧开一个带着酒气和恶意的狞笑：“嗬……嗬……小贱人……找上门来了？挺……挺惦记你啊，小杂种……”
他摇摇晃晃地，似乎想朝门口走去。
不！
顾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疼痛和屈辱。不能让顾大强出去！不能让他看到苏暖阳！更不能让他知道是她！那个恶魔会毁了她！会像撕碎他的创可贴一样，轻易地撕碎那道纯净的光！
他不能让她踏进这个地狱！不能让她看见他此刻的狼狈、肮脏和不堪！她给他的创可贴，他刚刚才失去……他不能让她也沾染上这里的污秽！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绝望和守护的本能，猛地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在顾大强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顾屿像一头濒死的幼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他无视了全身骨骼的呻吟和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扑向顾大强的后背！
“呃啊！”顾大强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撞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在隔间门口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烂杂物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妈的！小杂种！你找死！”顾大怒地吼叫起来，挣扎着想要爬起。
顾屿却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腿，用尽全身的重量向下坠，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滚……滚开！别……别出去！”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额角的鲜血流得更凶了，模糊了他大半张脸。
铁门外，苏暖阳显然听到了棚内突然爆发的巨大响动和男人可怕的咆哮，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随即，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脚步声响起，带着慌乱和迟疑，似乎退后了几步。
“……小哥哥？”苏暖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明显的恐惧，“你……你怎么了？里面……里面是谁在喊？你……你还好吗？”
顾屿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死死抱着顾大强挣扎的腿，将脸死死埋进对方散发着恶臭的裤腿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字：“……走……快走……”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淹没在顾大怒的咒骂和他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里。
棚外，苏暖阳似乎又退后了几步。她小小的身影映在布满污垢的铁皮棚小窗上，影影绰绰，带着无助的恐慌。她似乎犹豫着，徘徊着。
顾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不敢想象她推门进来的后果。
终于，一个带着哭腔、充满担忧和不解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的试探：“……小哥哥……那……那我把药……放在门口了……你……你记得拿……”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然后，是细碎的、带着慌乱和恐惧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寒风呜咽的巷子深处。
她走了。
顾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断裂，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被彻底抽干。他抱着顾大强腿的手臂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在地，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迅速沉沦。
模糊的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顾大强骂骂咧咧爬起来的背影，和他脚下不远处，那块被甩在地上、沾满污泥和母亲血迹、被撕扯得边缘卷曲的粉色猫咪创可贴。
那点微光……终究还是被这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冰冷的、带着血腥和霉烂味道的空气，像粘稠的沥青，重新灌满了他的口鼻，将他拖向更深沉的绝望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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