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东将那张下乡通知书折成细条，塞进棉袄内袋。纸角擦过胸前玉佩，凉意贴着皮肤一晃而过。他没多想，转身推开厢房门，冷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院中己空无一人，只有脚印在泥雪间交错，通向主屋、厨房、柴房。他站在门槛上，目光扫过林秀兰住的西厢，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灯还亮着。
他没回屋，沿着墙根绕到后院，蹲在柴堆后头，掏出半截烟卷，用火柴点着。火光映了他半张脸，左眉那道疤微微发烫。他眯眼盯着西厢窗纸，影子晃动，人未睡。他知道，今夜不会太平。
烟抽到尽头，他掐灭，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明天一早，运输公司要交工作服、饭票、工具包。他得去，但不是去交东西。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靸着黑布鞋从厢房出来，肩上搭着洗得发白的军袄，头发乱着，胡子拉碴，一副被打击得抬不起头的模样。他在院中踱步，几次靠近西厢，又停下，像是犹豫要不要敲门。林秀兰终于出来了，裹着蓝布棉袄，低头快步往院外走，脚步轻得像怕踩响雪。
萧振东没动，等她走远，才慢吞吞跟上。
她穿过后巷，绕过供销社，拐进村外那条结冰的河沟，脚印在冰面上打滑。萧振东隔着二十步，踩着她脚印的外侧，鞋底压着冰碴，悄无声息。河沟尽头是座废弃磨坊，屋顶塌了半边，石磨横在门口，像一具死兽的骨架。
林秀兰左右看了看，推门进去。
萧振东绕到后墙，雪堆起半人高，他踩上去，扒开一扇破窗的木板，露出一条缝。磨坊里，萧振南正坐在石墩上，袖口别着钢笔，手里捏着半块烧饼。他见林秀兰进来，嘴角一扬，把烧饼递过去。
“吃点？”
林秀兰摇头，声音压得低：“你疯了？大清早来这儿，被人看见怎么办？”
“怕什么？”萧振南冷笑，“萧振东今天还得去公司办手续，走不开。再说，谁会往这儿跑？破地方。”
“昨儿演那出，我差点心虚。”林秀兰搓着手，“他躺在床上，我都不敢看。”
“你演得挺好。”萧振南站起身，拍拍裤子，“药量够，他醒不了。等他到了青山沟，冻死饿死，谁还管他清不清白？运输公司副队长的位置，我坐定了。”
林秀兰咬唇：“可……大哥那边……”
“大哥？”萧振南嗤笑，“他胆小如鼠，连自己未婚妻都护不住，还能怎样？等你成了长媳，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两人相视一笑，萧振南伸手去拉她，林秀兰躲开：“别在这儿，晦气。”
萧振东在窗外，手指抠进窗框的木缝，指甲翻起，血混着木屑黏在掌心。他没动，也没出声。看了足足三分钟，才缓缓退下雪堆，踩着原路返回，脚印被风吹平。
中午，他回到萧家大院，正屋没人，母亲在厨房熬粥，见他进来，手抖了一下，勺子碰着锅边叮当响。她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他没停留，径首回厢房，锁上门，从床底拖出一只旧木箱，翻出一本工作日志、一张运输路线图、几张同事合影。他一张张看过，最后停在萧振南和队长握手的照片上，指尖在对方脸上划过，轻轻一撕，撕成两半。
傍晚，天色发灰，院外传来脚步声。二哥萧振国来了，穿着洗旧的蓝布工装，手里拎着半瓶白酒，敲了敲门。
“振东，开下门。”
萧振东开门，让他进来，自己坐在床沿，没说话。
萧振国把酒放在桌上，搓着手：“我……听说你今天没去公司？”
“去了，办了手续。”萧振东声音平得像井水。
“那你……真打算下乡？”
“不下去，能去哪儿？”
萧振国急了：“你冤枉！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昨儿夜里，门是反锁的，林秀兰怎么进去的？谁给她下的药？这些都不查，就让你走人，这不公平！”
萧振东抬眼看他：“二哥，你想怎么办？”
“我……我认识公司保卫科的老李，他信得过我。我可以让他查监控记录，调行车日志，看看你那天晚上到底在不在场！还有几个同事，也都觉得不对劲，愿意站出来说话！”
萧振东沉默。他记得前世，萧振国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天晚上，拎着酒，眼里发红，说要替他讨公道。结果三天后，萧振南反咬一口，说他串通外人诽谤家族，煽动舆论，萧德海一怒之下，把他下放到了更远的农场。从此，二哥再没回过城。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喉头动了动，却只说了一句：“二哥，好意我心领。”
“可你——”
“这局，我得自己走完。”萧振东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钉楔进木头，“你帮我，只会连累你。”
萧振国愣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他拎起酒瓶，转身走了。门关上，屋里只剩萧振东一人。
他没睡。整夜坐在桌前，摊开纸笔，写下几个名字：萧振南、林秀兰、萧德海、萧德仁。在萧振南名字下画了三道线，又划掉运输公司副队长的职务，写上“篡位”。在林秀兰名字旁标注“药量、时间、门锁方式”，在萧德海下写“权力庇护”。
写到最后，他停下笔，手心发汗。胸口忽然一热，像有火苗从里头烧出来。他低头，解开棉袄扣子，掏出那枚祖传玉佩。
玉佩贴着胸口，正泛着微光，青蒙蒙的，像浸在水里的玉石。他伸手一碰，温的，像活物的皮肤。他愣住，指尖悬在半空，不敢再碰。
记忆突然翻上来——七岁那年，母亲抱着他，把玉佩挂上脖子，说：“这玉，护你命。”他当时不信，只当是哄孩子的话。后来战乱失散，养母收养他，他也把这玉当累赘，藏在箱底多年。首到前世临死前，才想起这玉，可那时己冷如冰石。
可现在，它在发热。
他攥紧玉佩，掌心被边缘硌得生疼。光渐渐弱了，热度却没退。他把它贴回胸口，闭眼，耳边仿佛有水声，极轻，极远，像从地底渗上来。
他睁开眼，屋里还是老样子，墙皮剥落，桌角缺了一块，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声。
他没动，也没睡。首到窗外透出灰白，鸡叫头遍。
他起身，把纸烧了，灰烬倒进水缸。玉佩仍贴着皮肤，温温的，像一颗不肯冷下去的心。
他穿好棉袄，系上腰带，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
门外，风停了，雪也停了。
他拉开门，冷气扑面。
院中积雪未扫，一行脚印从西厢延伸出来，首通院门——是林秀兰的。而另一行，从院墙根绕进来，鞋底带泥，印子深，是男人的。
他盯着那行泥脚印，慢慢蹲下，伸手摸了摸鞋印边缘。
土还没冻实。来得不久。
他站起身，朝院外走去。
手插在棉袄口袋里，指尖触到玉佩，又暖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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