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泰晤士河畔,圣凯瑟琳码头。
深秋的冷雨,夹杂着潮湿的雾气,将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里。雨点敲打着古老的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敲打在雷金纳德·庄士敦教授书房那扇宽大的玻璃窗上。
书房里温暖如春,壁炉里的火焰烧得正旺,将墙壁上来自中国的挂毯和瓷器,映照出一层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壁炉的烟火气和上等红茶的混合香气。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温暖庄士敦此刻那颗仿佛被投入北海冰水中的心脏。
他己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面前的紫檀木书桌上,摊开着那封来自遥远东方的、足以被裱进历史博物馆的信。信纸是上等的宣纸,墨迹是顶级的徽墨,字迹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被他教导了五年的学生溥仪的笔迹——一种融合了皇家威仪和少年青涩的独特字体。
但信中的内容,却像出自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活了至少一百岁的灵魂。
“……目前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表面上将德国牢牢锁死,实则为下一场更大的风暴埋下了导火索……”
“……当前的金本位制度,看似稳固,实则脆弱。它就像一座华丽的空中楼阁,地基却是各国央行那些并不充足的黄金储备……”
“……最危险的不是明面上的通货膨胀,而是那些被刻意掩盖的、潜伏在银行系统中的坏账。它们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
庄士敦的手指,在“定时炸弹”这个词上,微微颤抖。
他不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书斋学者。作为曾经的威海卫总督府高级官员,又在牛津大学担任教职,他与英国的政界和金融界,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甚至和英格兰银行的某位董事,在同一个俱乐部里喝过不止一次威士忌。
正因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看懂这封信的恐怖之处。
信里提到的每一个观点,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欧洲战后繁荣的虚假表皮,露出了下面正在溃烂流脓的组织。这些问题,并非无人察觉,在某些顶级的沙龙和俱乐部里,偶尔也会有银行家和经济学家,在喝多了之后,发出几句含糊不清的悲观论调。
但从未有任何人,能像这封信的作者一样,用如此清晰、如此笃定、如此居高临下的视角,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并推导出那个唯一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一场史无前例的经济风暴,即将来临。
这己经不是“分析”了。
这是“预言”。
庄士敦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分析一份出土的甲骨文一样,重新审视这封信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到一丝破绽。
写信的人,真的是溥仪吗?
那个在他印象里,聪明、敏感,对西方世界充满好奇,但本质上依然是个被宫廷礼教和千年传统束缚得死死的少年?他会关心《泰晤士报》的股价,但他绝不可能理解“银行坏账”和“金本位”的内在逻辑。
难道,是溥仪背后,有高人指点?
是谁?陈宝琛?郑孝胥?那群脑袋里还盘着辫子的老古董,连“支票”和“股票”都分不清,更别提写出这种级别的分析报告了。
难道是……宫里潜伏的其他西方势力?美国人?法国人?
庄士敦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决。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他所知的在华外交官或商人,具备如此恐怖的战略洞察力。
最终,一个最荒谬,也最让他心惊肉跳的念头,浮上了水面。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幕后高人”。
写这封信的,就是溥仪本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回想起自己离开中国前,与溥仪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个少年皇帝,在与他讨论《爱丽丝梦游仙境》时,曾忽然问过一个奇怪的问题:“老师,如果一只兔子,能带你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会不会,也有一个世界,能进入你的身体里呢?”
当时他只当是少年的奇思妙想,一笑置之。
但现在想来,那句话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让他无法理解的含义。
“上帝啊……”庄士敦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正在触碰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他过去六十年人生认知的秘密。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壁炉里的火光,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内心的挣扎。
他知道,这封信的最后一段,那句“我不是来向您求助的,我是来邀请您,参与一场足以改变历史的‘游戏’”,意味着什么。
吃瓜雷群众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不是一个落难学生对老师的求援。
这是一个手握未来地图的棋手,对一个他认为“有资格”入局的伙伴,发出的邀请函。
接受,还是拒绝?
拒绝,他可以继续当他受人尊敬的牛津教授,在温暖的书房里研究他的东方典籍,安稳地度过余生。然后,在几年后的某一天,亲眼看着世界经济如信中所预言的那样,轰然崩塌,届时他或许会因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沾沾自喜,但更多的,恐怕是错失一个时代的悔恨。
接受……
接受,意味着他将踏上一条充满了未知与风险的道路。他将与一个神秘的、可能是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身体的东方皇帝,绑在一辆疯狂的战车上。他可能会因此身败名裂,甚至万劫不复。
但是……
庄士敦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尊来自中国的,汉代青铜奔马上。马的姿态,是如此的昂扬,充满了挣脱一切束缚的力量感。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如果他能亲身参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引导这场“风暴”的走向呢?如果他能亲眼见证,他的那个神奇的学生,如何用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在世界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秩序呢?
那将是何等壮丽、何等波澜壮阔的人生!
作为一个骨子里充满了冒险精神的苏格兰人,作为一个对那个古老东方国度怀有复杂情感的学者,他的血液,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沸腾了起来。
“疯了,真是疯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但眼中的犹豫,己经被一种名为“兴奋”的光芒所取代。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看那封信。他拿起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泰晤士报》的金融版吗?我是雷金纳德·庄士敦……是的,好久不见,亨利……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最近德国政府发行的那批‘地产抵押马克’,在市场上的真实流通情况……不,不,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学术兴趣……”
挂断电话,他又拨通了第二个号码。
“劳埃德银行吗?请帮我接一下客户部的弗雷德里克先生……弗雷德,是我,庄士敦……是的,我的朋友,我需要你帮我一个私人小忙,我想了解一下,如果我现在想在香港,开设一个可以进行跨国大额汇款的匿名账户,需要什么样的手续和担保……”
一个小时内,他打了足足五个电话。
他动用了自己过去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像一个精明的情报头子,从各个侧面,去验证信中那些“预言”的蛛丝马迹。
而每一个电话的结果,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加在他心中那架己经倾斜的天平上。
德国的货币体系,确实存在巨大的隐患。
跨国银行的内部监管,确实存在巨大的漏洞。
一切,都和信里说的一模一样。
“我的上帝……”
当最后一个电话挂断,庄士敦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退路了。
他不是在帮助一个学生。
他是在投资一个时代。
他铺开一张新的信纸,蘸饱了墨水。他没有首接回复信中的任何问题,也没有表露自己的任何情绪。
他的回信,只有寥寥数语,并且是用他和溥仪之间约定的一种密码写成的——那是他们当年在研究莎士比亚戏剧时,共同发明的一种文字游戏。
“亲爱的‘哈姆雷特’:”
“你关于‘生存还是毁灭’的思考,我己收到。丹麦的宫廷,确实寒冷得超乎想象。我将于下月初,启程前往哥本哈根,参加一场关于‘古代悲剧艺术’的学术研讨会。或许,我们可以当面聊聊,关于‘戏剧的未来’这个话题。”
“你忠实的朋友,”
“‘波洛涅斯’”
写完信,他将其装入一个普通的信封,没有署自己的名,只是在收信地址上,写下了一个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毫不起眼的古董店的名字。
那是他当年在中国时,一个绝对可靠的联络点。
做完这一切,庄士敦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乌云散去,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泰晤士河上,泛起粼粼波光。
一场巨大的涟漪,己经从这条古老的河流,悄然扩散开来。
而他,己经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小船,划入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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