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号的汽笛，再一次拉响，悠长而洪亮，像一声宣告，宣告着与身后那片沉重土地的彻底告别。
客轮驶离了喧嚣的天津港，缓缓汇入灰蓝色的大海。码头上那些嘈杂的人声、混乱的景象，都迅速被抛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海上的浓雾彻底吞没。
世界，仿佛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豪华的头等舱套房内，与外界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温暖而舒适。地道的波斯地毯，柔软的法式沙发，擦得锃亮的黄铜装饰，以及一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蒂凡尼台灯，共同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逸氛围。
婉容就坐在这份安逸的中心。但她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大海。从离开静园，到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绑架”，再到登上这艘船，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之中。
她自由了。
这个念头，像一个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鸟，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带着一丝欣喜，但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惧。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知道。
没有了“皇后”这个身份的枷锁，她又该是谁？她更不知道。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的人生，就像一出被提前写好了剧本的木偶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皇后”这个身份牢牢地捆绑着。她笑，要笑得端庄；她哭，要哭得体面。她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甚至不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人们称呼她为“皇后娘娘”，而不是“郭布罗·婉容”。
就在她胡思乱想，几乎要被那片灰色的大海吞噬掉所有心神的时候，一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热可可，被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吧，暖暖身子。”
李越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像这房间里的灯光一样，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己经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很久，没有说话，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
婉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名义上还是她的“丈夫”，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他写下那封震惊世人的“休书”开始？还是从他用一种全新的、平等的姿态，和自己讨论“未来”开始？又或者，是从他开始在房间里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炼金术”开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溥仪”，己经不再是那个困在紫禁城里的、敏感而又自卑的少年天子了。他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一个全新的、强大而自信的灵魂。
“我……”婉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而沙哑，“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李越笑了笑，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留下来，等着井上辰雄先生请我们喝茶吗？我猜他现在，应该正在气急败坏地砸杯子呢。”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天津港大逃亡”，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婉容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心里那块名为“恐惧”的坚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婉容的语气里，依然带着深深的忧虑。
“我知道。”李越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变，“不过，等他有能力追上我们的时候，我们早就到英国了。到时候，他面对的，就不是我这个‘逊帝’，而是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巡洋舰了。”
说到这里，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郑重的目光，看着婉容。
“婉容，看着我。”
婉容下意识地迎向他的目光。
“从今天起，或者说，从我们踏上这艘船的这一刻起，你要记住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李越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深深地钉进了婉容的心里。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大清皇后。”
婉容的身体，猛地一震。
“只有我的妻子，郭布罗·婉容。”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婉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紧紧地包裹住，酸涩、感动、委屈……种种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起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郭布罗·婉容……”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这是她的名字。是她出生时，父亲为她取的名字。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个名字，几乎己经被她自己都遗忘了。
李越没有给她太多伤感的时间。他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然后，缓缓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从她的发髻上，取下了一支制作精美的金凤钗。
这支凤钗，是她大婚时，由内务府造办处精心打造的，是她“皇后”身份最重要、最核心的象征之一。这些年来，无论经历了多少动荡和变故，她都一首将它带在身边。
它既是她荣耀的象征，也是她沉重的枷锁。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李越拿着那支凤钗，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船舱的窗户。
冰冷的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动了他的头发，也吹得婉容的脸颊生疼。
然后，在婉容震惊的、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李越扬起手，将那支在黑市上足以换回一座西合院的金凤钗，狠狠地、决绝地，扔进了窗外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
金凤钗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短暂的、金色的弧线，然后“噗通”一声，消失在了灰色的浪花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不！”婉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她冲到窗边，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海风。
她转过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李越，声音颤抖地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越关上窗户，将海风与寒冷重新隔绝在外。他走到婉容面前，用指腹，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因为，它不属于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它属于那个叫‘皇后’的符号。而你，是郭布罗·婉容。一个独立的、自由的、全新的个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册封，也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证明你的价值。”
“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而活。”
“为郭布罗·婉容而活。”
婉容彻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那双深邃得如同星辰大海的眼睛，感觉自己过去十几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一寸一寸地崩塌，然后，又在一片废墟之上，以一种全新的、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被重新建立起来。
她哭了。但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压抑的、属于“皇后”的体面哭泣。
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酣畅淋漓，哭得撕心裂肺。
她哭的，是那段被囚禁的、身不由己的青春。
她哭的，是那个被“皇后”身份吞噬掉的、真正的自己。
而李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中，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历史上以悲剧收场的末代皇后，己经死了。
而一个全新的、属于20世纪的独立女性，郭布罗·婉容，正在这艘驶向未来的船上……
破茧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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