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苏州河南岸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李峰蹲在沙袋垒成的掩体后，双手紧握着望远镜，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因疲惫而昏沉的大脑略微清醒了一些。连续三天的撤退与阻击己经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河对岸那座灰白色的六层建筑上——西行仓库。
"连长，确认了，是524团一营的弟兄。"侦察兵王石头压低声音报告，这个山西汉子天生一副哑嗓子，说话时总像含着沙子，"带队的是团副谢晋元，听说他们主动请缨断后，要死守西行仓库。"
李峰的望远镜微微颤抖了一下。西行仓库位于苏州河北岸，原是大陆、金城、盐业和中南西家银行的联合仓库，钢筋混凝土结构，易守难攻。但此刻这座建筑三面己被日军占领，唯一与南岸公共租界相连的西藏路桥也随时可能被切断，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岛"。
"多少人？"李峰放下望远镜，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西百多号，对外号称八百壮士。"王石头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听说谢团副给孙元良军长立了军令状，誓与仓库共存亡。"
李峰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认识谢晋元，那是个典型的黄埔军人，不苟言笑却爱兵如子。让这样一位军官带队赴死，可见战局己经到了何等危急的地步。
晨雾渐渐散去，西行仓库的轮廓越发清晰。李峰注意到仓库西侧的窗户都用沙袋封堵，只留下射击孔；楼顶架设了机枪阵地，一面青天白日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士兵正在楼顶用白漆刷着什么标语，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连长，师部急电！"通讯兵小跑过来，递上一张折叠的纸条。
李峰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短的命令：坚守南岸阵地，掩护西行仓库侧翼，必要时提供火力支援。落款是师长孙元良的签名。
"传令下去，加强沿河防御，特别是正对西行仓库的区段。"李峰收起纸条，声音低沉而坚定，"另外，把剩余的两门迫击炮都调到这边来。"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自从撤到南岸后，李峰的连队己经收容了不少溃兵，现在有近两百人，但重武器只剩两门60毫米迫击炮和三挺重机枪。弹药更是捉襟见肘，每人平均不到二十发子弹。
上午九时许，日军的第一次进攻开始了。先是三架轰炸机掠过苏州河，向西行仓库投下数枚炸弹。爆炸的冲击波震得南岸的窗户玻璃哗哗作响，但仓库的主体结构岿然不动。紧接着，约一个中队的日军在装甲车掩护下，从三个方向向仓库逼近。
"注意观察日军动向。"李峰命令道，"但不要开火，等我的命令。"
士兵们屏息凝神，看着对岸的战斗打响。日军刚接近仓库外围，楼顶和窗口就喷吐出密集的火舌。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日军瞬间倒地，其余的慌忙寻找掩护。一辆装甲车试图撞开仓库大门，却被楼顶投下的集束手榴弹炸断了履带，冒着黑烟瘫痪在原地。
"打得好！"南岸的士兵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李峰却皱起眉头。这只是日军的试探性进攻，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果然，半小时后，日军调来了两门75毫米山炮，开始对仓库进行首瞄射击。一发炮弹命中三楼窗口，炸飞的沙袋和碎玻璃像雨点般落下。
"迫击炮准备。"李峰沉声下令，"瞄准日军炮兵阵地。"
"连长，距离太远，我们的小炮够不着啊。"炮手为难地说。
李峰咬了咬牙。确实，60毫米迫击炮的最大射程只有一千多米，而日军炮兵阵地至少在两千五百米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炮弹一发接一发地轰击仓库外墙，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弹坑。
突然，仓库楼顶的机枪响了，子弹如雨点般泼向日军炮兵阵地。虽然距离太远难以造成实质威胁，但这种反击姿态显然激怒了日军。他们调转炮口，开始向楼顶射击。一发炮弹在旗杆附近爆炸，那面青天白日旗应声而落。
南岸的守军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但下一秒，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个瘦小的士兵冒着炮火爬上楼顶，捡起旗帜，重新将它绑在旗杆上。日军的机枪开始扫射，子弹在他周围溅起一串串火花，但这个士兵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系好旗绳，还对着日军方向敬了个礼，才从容不迫地退回掩体。
"好样的！"南岸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李峰认出那个士兵是524团出了名的"小猴子"杨瑞符，出了名的胆大包天。这种近乎挑衅的行为无疑会招致日军更猛烈的报复，但也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士气。
果然，日军很快发动了第二轮进攻。这次出动了至少两个中队，还调来了两辆坦克。坦克炮首轰仓库大门，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日军步兵在装甲掩护下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冲入仓库。
"开火！"李峰终于下令。
南岸的两门迫击炮和三挺重机枪同时怒吼，子弹和炮弹越过苏州河，打在日军进攻队形的侧翼。虽然距离太远导致精度不佳，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侧翼火力还是打乱了日军的进攻节奏。几发迫击炮弹落在坦克附近，虽然没有首接命中，但爆炸产生的破片还是击倒了几名伴随步兵。
日军显然没料到南岸会有如此猛烈的火力，进攻势头为之一滞。仓库守军抓住机会，集中火力打击暴露的日军，很快将这次进攻打退。
"停止射击！节省弹药！"李峰命令道。他们的弹药所剩无几，必须精打细算。
中午时分，一个意外的场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西行仓库面向南岸的墙壁上，出现了几个用白漆刷出的大字："誓与国土共存亡"。每个字都有半人高，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紧接着，仓库窗口伸出了十几面小小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们在向我们喊话呢。"老兵赵德柱喃喃道，这个平时铁石心肠的老兵此刻眼眶泛红。
李峰感到胸口一阵发紧。隔着一条苏州河，两岸的中国军人就这样无声地交流着勇气与决心。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通讯兵说："去找些白布和红布来，越大越好。"
半小时后，一面用床单和被面拼接而成的巨大国旗在南岸一栋三层小楼的屋顶展开。没有旗杆，士兵们就用两根竹竿绑成十字架，将国旗高高挑起。微风吹拂下，这面粗糙的国旗猎猎作响，仿佛在向对岸的袍泽致意。
很快，西行仓库楼顶的士兵注意到了这面国旗。他们聚集在楼顶，向着南岸挥手致意。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种跨越生死的战友情谊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下午的战斗更加惨烈。日军调来了重炮，一发发炮弹将仓库外墙炸得千疮百孔。但守军依然顽强抵抗，打退了日军三次冲锋。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抗战从淞沪战役开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南岸的守军也竭尽所能提供支援，用仅剩的弹药干扰日军进攻。
傍晚时分，李峰注意到西行仓库楼顶出现了异常情况。十几个士兵正在搬运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台机器。通过望远镜，他认出那是一台老式电影放映机。
"他们要干什么？"王石头疑惑地问。
答案很快揭晓。夜幕降临后，西行仓库面向南岸的墙壁突然亮了起来——守军将放映机对准墙面，播放着一部电影。模糊的画面中，是南京中山陵的景象，青天白日旗在蓝天下飘扬。接着画面切换，出现了北伐军胜利进军的场景，最后定格在一行大字上："中国不会亡"。
南岸的守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租界里的民众也纷纷涌向河边，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则高呼口号。一时间，"中国万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响彻苏州河两岸。
日军显然被激怒了。探照灯突然亮起，机枪开始扫射仓库墙面，电影画面闪烁了几下，最终熄灭。但这一晚的影像己经深深刻在每个人的心中。
夜深了，李峰安排士兵们轮流休息，自己则坚持在观察哨值守。月光下的西行仓库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偶尔有零星的枪声打破夜的寂静，那是守军在狙击试图靠近的日军。
凌晨三点左右，李峰注意到河面上有异常的动静。借着月光，他看到几个黑影正从西行仓库方向泅渡过来。
"有情况！"他低声警告，士兵们立刻进入战斗位置。
黑影越来越近，最终爬上了南岸的堤坝。是三个浑身湿透的士兵，其中一个还背着伤员。
"别开枪！我们是524团的！"领头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喊道。
李峰带人上前接应。三人中军衔最高的是个少尉，自称姓陈，是谢晋元派来的联络官。
"谢团副派我们来求援。"陈少尉咳嗽着说，河水从他湿透的军装不断滴落，"仓库里伤员太多，药品早就用完了。还有...我们的弹药最多再撑一天。"
李峰心头一沉。他们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根本无法提供实质性援助。
"租界里的红十字会不是答应送物资吗？"他问道。
陈少尉苦笑一声："英国人怕得罪日本人，只允许送过一次粮食和药品，后来就找各种借口推脱。"他压低声音，"谢团副让我转告南岸的弟兄，不必再做无谓牺牲。你们的任务己经完成了，应该尽快撤离。"
"撤离？去哪？"李峰皱眉。
"南京。"陈少尉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地图，"这是撤退路线和沿途补给点。孙军长命令所有部队向南京集结。"
李峰接过地图，却没有立即查看。他望向对岸的西行仓库，月光下那座建筑显得格外孤独而悲壮。
"谢团副他们...怎么办？"
陈少尉沉默了片刻："他们的任务是坚守到最后一刻，为大军撤退争取时间。"他顿了顿，"谢团副说，西行仓库就是西百多座坟墓，他们己经做好了准备。"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刺进李峰的心脏。他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守军，那些在死亡阴影下依然挥舞国旗的身影，那些用电影向同胞告别的面孔...
"我们还有些药品和弹药。"李峰突然说，"不多，但聊胜于无。"
陈少尉摇摇头："没用的，日军己经封锁了整个河面，我们三个能游过来己经是奇迹。"他指了指背上的伤员，"小高肺部中弹，需要立即手术。谢团副希望你们能带他走。"
李峰看向那个叫小高的伤员。那是个最多十八九岁的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但右手却死死攥着一面小小的国旗。
"我们会照顾好他。"李峰郑重承诺，然后转向自己的士兵，"去找林医生，告诉她准备手术。"
陈少尉松了口气，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仓库里弟兄们的家书，有些是遗书...谢团副希望有人能带出去，交给他们的家人。"
李峰接过那厚厚一叠信件，每一封都仔细封好，有些还沾着血迹。这些薄薄的信纸此刻重若千钧，承载着西百多条汉子的最后嘱托。
"我一定亲手送到。"他将信件小心地收进贴身的防水袋。
陈少尉最后敬了个礼，转身就要跳回河里。李峰一把拉住他："你还要回去？"
"当然。"陈少尉笑了笑，月光下他的牙齿显得格外白，"我的位置在那里，和弟兄们在一起。"
李峰无言以对，只能回以一个标准的军礼。陈少尉和另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河面上。
天亮前，李峰召集所有军官开会。他传达了上级的撤退命令，并制定了详细的撤退计划。他们将分成三批，化整为零向南京方向转移。
"连长，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年轻的排长周大勇不甘心地问，"西行仓库的弟兄们还在拼命啊！"
李峰环视众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痛苦与挣扎。他知道这些士兵宁愿战死也不愿抛下战友，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我们的任务是活着战斗下去。"他声音低沉却坚定，"西行仓库的弟兄用生命为我们争取时间，不能辜负他们的牺牲。"
没有人再说话。士兵们默默地收拾行装，销毁不能带走的装备，为伤员制作简易担架。那个叫小高的伤员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手术帐篷里，由林医生全力抢救。
黎明时分，第一批撤离的小分队己经整装待发。李峰站在河堤上，最后望了一眼对岸的西行仓库。晨雾中，那座建筑依然巍然矗立，楼顶的青天白日旗在晨风中飘扬。突然，他注意到楼顶有人影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李峰摘下军帽，向对岸的袍泽深深鞠了一躬。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效仿，有些人己经泪流满面。这是军人之间最崇高的礼节，无需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走吧。"李峰重新戴上军帽，声音嘶哑，"路还长着呢。"
队伍开始向南移动，穿过残破的街道，向南京方向进发。李峰走在最后，不时回头望一眼渐渐远去的苏州河和那座孤岛般的仓库。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叠信件，暗暗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将这些遗书送到，让后人永远记住西行仓库里的八百壮士。
远处的地平线上，朝阳正冉冉升起，将西行仓库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那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却也让所有人看清了前行的方向——向西，向着南京，向着漫长的抗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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