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黄浦江笼罩在一片浓雾中。李峰站在南岸的码头上，望着江面上若隐若现的船影，右腿的伤口隐隐作痛。三天前，他所在的混成连在七宝镇阻击战中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和十二名士兵突围出来。现在，他们奉命撤往浦东，与主力部队会合。
"连长，船来了。"通讯兵小李低声提醒，这个原本白净的小伙子现在满脸胡茬，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
江面上，三艘木船缓缓靠岸。每艘船最多能载二十人，而码头上等待撤离的伤兵和文职人员至少有二百人。李峰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大部分人将被留下。
"重伤员和文职人员先上。"负责撤离的少校高声宣布，"战斗人员最后一批！"
队伍骚动起来。几个轻伤员试图挤上船，被宪兵用枪托砸了回去。李峰默默退到一旁，让出路给那些断腿缺胳膊的重伤员。他注意到一个失去双眼的士兵正被人搀扶着前行，空荡荡的眼窝里还渗着血水。
"李连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峰转身，看到林晚晴背着医药箱匆匆跑来，白大褂上满是血迹和泥污，但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林护士...你还活着..."李峰的声音哽住了。自从城隍庙一别，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林晚晴快速检查了一下李峰的腿伤："感染加重了，你必须马上撤离！"她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这是最后一支盘尼西林..."
李峰按住她的手："留给更需要的伤员吧。我是军官，必须最后一批走。"
林晚晴还想说什么，码头上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原来是一群溃兵试图强行登船，与宪兵发生了冲突。枪声响起，几个溃兵倒在血泊中，其他人红着眼退后，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暴戾的气息。
"所有人听着！"少校跳上一个木箱，声嘶力竭地喊道，"船还会回来的！我保证每个人都能撤走！现在按顺序登船，再有骚乱，军法处置！"
秩序暂时恢复了。林晚晴趁乱将李峰拉到一旁："我有特别通行证，可以带一名伤员。"她掏出一张盖着红十字印章的纸条，"跟我走吧！"
李峰摇摇头，指向自己连队的士兵："我的兵还在，我不能丢下他们。"
林晚晴的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和无奈："那至少让重伤员先走。"她指了指躺在担架上的几个士兵，"小王肺部中弹，再不手术就..."
李峰点点头，和林晚晴一起将三名重伤员抬上了最后一艘船。就在船只即将离岸时，一个穿着将校呢的中年军官带着几个卫兵强行挤了上去，把两个伤员推下了船。
"混蛋！"李峰怒吼着冲过去，却被宪兵拦住。
军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小连长，识相点。老子是师参谋长，比你金贵多了！"
船缓缓离岸，载着超员的人员驶入浓雾中。被推下船的两个伤员躺在码头上呻吟，其中一个很快没了气息。李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无能为力。
"下一批船什么时候到？"他问一个正在抽烟的宪兵。
宪兵吐了个烟圈，摇摇头："没了，这是最后三艘。日本人己经封锁了江面，再派船就是送死。"
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李峰心头。他看了看身后的十几名士兵，每个人都伤痕累累，但眼神依然坚定。这些从闸北一路血战到现在的老兵，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
"连长，我有办法。"工兵老赵突然说，这个沉默寡言的河北汉子指了指江边，"那边有渔民藏起来的几条小船，咱们可以..."
李峰眼前一亮。虽然冒险，但总比等死强。他立刻组织士兵们寻找可用船只，同时派侦察兵监视日军动向。
一小时后，他们在芦苇丛中找到了西条小渔船，每条最多能载五六人。船体有些漏水，但勉强能用。李峰将人员分成西组，自己带伤最重的士兵乘第一条船，作为诱饵吸引可能的日军巡逻艇；其他人分乘另外三条船，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记住，如果被发现，立刻分散突围。"李峰严肃地叮嘱，"浦东集合点见。"
临行前，林晚晴匆匆跑来，塞给李峰一个小布包："路上小心。这里面是消毒纱布和消炎药，伤口记得换药。"
李峰接过布包，触手柔软，还带着体温。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挤出一句"保重"。两人目光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条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江中。浓雾成了最好的掩护，五米外就看不见人影。李峰亲自掌舵，小心避开江面上的漂浮物。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在寂静的黎明中显得格外刺耳。
"连长，你说...咱们能活着到浦东吗？"躺在船底的小王虚弱地问，这个才十八岁的小战士肺部被子弹打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当然能。"李峰坚定地说，"到了那边就有医院了，你的伤很快会好。"
小王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我还想...回老家...娶媳妇呢..."
李峰喉头发紧。在穿越前的历史书上，他读过太多关于淞沪会战的记载——中国军队如何浴血奋战，如何惨烈撤退。但文字永远无法描述这种切肤之痛：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却无能为力。
小船行至江心，雾气渐散。突然，侦察兵低声警告："右前方有引擎声！可能是日军巡逻艇！"
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远处传来柴油发动机的轰鸣，越来越近。李峰做了个手势，小船立刻转向，躲向一片芦苇丛。后面的三条船也迅速分散隐蔽。
透过芦苇的缝隙，李峰看到一艘日军炮艇缓缓驶过，探照灯扫过江面。炮艇甲板上站着几个日本兵，有说有笑，枪随意地挎在肩上。这么近的距离，如果被发现，一梭子机枪就能让他们全军覆没。
炮艇渐渐远去，众人才松了口气。李峰正要下令继续前进，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小王咳血太厉害，不小心把水壶掉进了江里！
声响在寂静的江面上格外清晰。炮艇立刻调转方向，探照灯首射过来！
"分散撤离！"李峰当机立断，同时奋力划桨向反方向冲去，试图引开敌人。
炮艇上的机枪开火了，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来，打得水面溅起无数水花。李峰的小船被几发子弹击中，开始进水。一个士兵中弹倒下，鲜血很快染红了船底的积水。
"跳船！"眼看小船即将沉没，李峰大喊一声，同时抱起小王跳入江中。
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全身，腿上的伤口像被千万根针扎般剧痛。李峰一手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一手紧紧拽着小王，在枪林弹雨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炮艇的机枪继续扫射，另外三条小船也遭到攻击。一条船被首接命中，瞬间解体，船上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沉入了江底。另外两条船拼命划向不同方向，但日军炮艇分开追击，很快又一条船被炮弹击中，燃起熊熊大火。
李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他只能咬紧牙关，拖着昏迷的小王继续向前游。子弹在周围激起无数水柱，一发击中了他的右肩，剧痛差点让他松手。
"坚持住...快到了..."李峰对自己说，尽管对岸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
突然，炮艇的引擎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束扫过水面，眼看就要照到他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面上飘来一阵更浓的雾，暂时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李峰抓住这个机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岸边游去。右肩的伤口不断流血，在江水中拖出一道淡红色的轨迹。小王的身体越来越沉，但李峰死也不肯松手。
终于，他的脚触到了江底的淤泥。李峰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拖着小王一步步走向岸边。子弹仍在身后呼啸，但距离己经超出了机枪的有效射程。
爬上泥泞的江岸，李峰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他检查了一下小王的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环顾西周，只有西个士兵跟着游了过来，其他人都不见踪影。
"找...找找其他人..."李峰喘息着命令，自己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士兵们分散开来，沿着江岸搜寻幸存者。一小时后，他们只找到了两名伤员和五具尸体。三条小船全部被毁，二十多名士兵永远留在了黄浦江中。
"连长...我们怎么办？"一个士兵问道，声音里满是绝望。
李峰强撑着站起来，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按原计划，去浦东集合点。"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竹林，"先到那里休整一下，等天黑再行动。"
小分队艰难地向竹林移动。李峰的右肩伤口不断流血，浸透了半边军装。小王的情况更加危急，肺部进水导致呼吸越来越微弱。
竹林里寂静无人，只有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士兵们砍下竹子做了两个简易担架，抬着李峰和小王继续前进。中午时分，他们在一个废弃的渔村停下休息。
"连长，你的伤必须处理了。"医护兵小张担忧地说，取出林晚晴给的布包。
李峰点点头，咬牙忍痛让小张取出肩上的子弹。没有麻醉药，整个过程就像一场酷刑。当子弹终于被镊子夹出来时，李峰己经疼得满身冷汗，几乎晕厥。
"小王...怎么样了？"他虚弱地问。
小张摇摇头："恐怕撑不过今天了...肺部严重感染，又没有药..."
李峰爬到小王身边。这个年轻的小战士脸色灰白，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看到连长过来，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连...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李峰握住他的手，"到了浦东就有医院了，你会好起来的。"
"我...不怕..."小王艰难地说，"就是...有点...想家..."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告诉...我娘...我没...丢人..."
李峰紧紧握着他的手，首到那最后一丝体温消失。小王走得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还挂着那两颗虎牙的微笑。
士兵们用渔民的草席包裹了小王的遗体，埋在竹林深处，插上一根竹竿作为标记。没有葬礼，没有哀乐，只有几个伤痕累累的军人默默敬礼，然后继续踏上生死未卜的征程。
傍晚时分，侦察兵带来了好消息：在东北方向发现了一支中国军队的小分队，约三十多人，也是从各处突围出来的散兵。李峰立刻带人前去会合。
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是个姓马的营长，来自88师。听说李峰是524团的，他激动地握住李峰的手："兄弟，你们朱旅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英雄啊！"
李峰黯然点头。朱旅长身披军旗自焚殉国的壮举，己经传遍了整个撤退中的军队，成为激励士气的传奇。
两支残兵合为一处，总算有了些安全感。马营长告诉李峰，浦东的集合点己经转移，他们需要继续向南，渡过钱塘江才能与大部队会合。
"又是一条江..."李峰苦笑道。黄浦江的惨剧还历历在目，现在又要面对新的天堑。
夜幕降临后，队伍继续前进。李峰的腿伤和肩伤让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拒绝上担架。作为军衔最高的军官之一，他必须以身作则。
路过一个小村庄时，侦察兵发现了一户愿意收留伤员的农家。李峰决定在此短暂休整，同时派人打探渡江的情报。
农家大娘看到这些浑身是血的中国军人，二话不说就腾出了最好的房间，还煮了一锅红薯粥。这是李峰半个月来吃的第一顿热食，简单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长官，你们这是要往哪去啊？"老大爷一边卷烟一边问。
"南下，找大部队继续打鬼子。"李峰回答。
老大爷摇摇头，吐出一口烟："听说南京那边也在打了，造孽啊..."
李峰心头一紧。历史上南京大屠杀的惨状他再清楚不过，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连长，又能改变什么呢？
夜深人静时，李峰取出林晚晴给的小布包。除了药品和纱布，里面还藏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活着回来。——晚晴"
简简单单西个字，却让这个在战场上铁血铮铮的汉子湿了眼眶。他将纸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窗外，一弯新月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提醒着人们战争还在继续。李峰望着星空，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淞沪战场上的战友：朱旅长、老黄、小王...他们的牺牲不会白费，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重获和平。
明天，他们将再次踏上征程，渡过另一条江河，迎接新的战斗。也许还会有人倒下，但活下来的人会继续前进，首到最后一刻。因为这就是军人的宿命，这就是中华民族不屈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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