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的 “惩戒” 并未持续太久。并非出于心软，那点怜悯在帝王的威严面前如同尘埃，而是因为他很快发现，这种纯粹的压制似乎并未能达到他预期的 “清醒” 效果。据宫人每日呈上的密报所述，那位林姑娘依旧沉默，白日里要么对着窗棂枯坐，窗纸上的冰花在日光下融化成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泪；要么在空荡的殿内缓慢踱步，脚步声在青砖地上敲出单调的回响，眼神依旧空洞却执拗，像淬了冰的石子，并未出现他预想中的惶恐、屈服或是低眉顺眼的哀求。负责汇报的小太监每次提及林薇时，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自己的表述惹得帝王不快 —— 毕竟这位林姑娘的倔强，早己让宫人们暗自心惊。
这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以及更深的烦躁，像被细密的针反复刺着心口。他习惯于臣民在强权下的迅速顺从，一声令下便俯首长跪，而她这种沉默的、非暴力的不合作，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他无处着力，满腔的怒火都落不到实处。宫道旁的老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抖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随行的侍卫见他脸色阴沉，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偌大的宫道上，只余玄宸沉重的脚步声和风声交织。
同时，另一种念头开始在他脑中盘旋：或许是他方式有误？或许她并非不识好歹，只是需要更清晰地看到 “顺从” 与 “忤逆” 所带来的天壤之别？她不是向往那虚无缥缈的 “自由” 吗？他便让她看看，在这宫墙之内，他能给予的 “好日子”，远比她在宫外挣扎求生的所谓 “自由” 要强过千倍万倍！用金玉堆砌的牢笼，总该比泥沼更。
于是，旨意再次下达，比先前的惩戒更为迅速，更为决绝。檐角的铜铃被骤起的风吹得急促作响，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转变敲锣打鼓。传旨太监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脚步飞快地穿过宫道，沿途的宫人见状纷纷跪地避让，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瞟向那道象征帝王意志的圣旨，只敢在心中暗自揣测，这位林姑娘究竟是得了何等恩宠，竟让陛下如此反复。
栖梧宫仿佛一夜之间被施了魔法，又恢复了往日的奢华，甚至更胜往昔。宫人们鱼贯而入，脚步轻捷得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谄媚，袖口扫过紫檀木桌时带起一阵香风。负责陈设的老宫人从事宫务数十年，见过无数珍宝，可当看到那些西域进贡的琉璃盏、赤金镶红宝的步摇时，眼中还是难掩惊艳，却也不敢多做停留，只是麻利地将这些珍宝摆放整齐，生怕耽误了时辰惹来责罚 —— 他们都清楚，这些物件承载着帝王的 “心意”，容不得半点差错。
冰冷的粗陶碗碟被迅速撤下，换上了温润如玉的官窑瓷具，碗沿描着缠枝莲纹，在鎏金铜灯的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碗底的水纹在灯光里轻轻摇晃；灰扑扑的帐幔被毫不留情地丢弃，重新挂上了流光溢彩的云锦鲛绡，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微风从窗隙溜进来，拂得帐面漾起层层涟漪，仿佛有无数彩鸟在帐间振翅欲飞，翅尖扫过珍珠串成的帘穗，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御膳房送来的不再是清汤寡水，而是精心烹制的山珍海味，红烧的驼峰泛着油光，热气裹着醇厚的肉香在殿内弥漫，清蒸的鲥鱼鳞片晶莹，筷子轻轻一挑便露出雪白的鱼肉，水晶虾饺玲珑剔透，薄皮里能看见的虾肉，花样繁多，香气扑鼻，几乎要将殿内残存的寒气都驱散；上好的银丝炭在铜炉里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在炉口跳跃，将宫殿烘得温暖如春，墙角甚至摆放了几盆盛开的红梅，花瓣上沾着细碎的金粉，暗香随着气流在殿内浮动，与香炉里飘出的龙涎香缠绕在一起；更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珍奇玩物、珠宝首饰被抬了进来，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在光线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斑，翡翠雕刻的如意绿得像一汪春水，西域进贡的琉璃盏里盛着清水，能映出窗外流云的影子，琳琅满目地堆放在紫檀木架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被严格限制的走动范围也稍稍放宽，允许她在特定的时间、在众多宫人的 “陪伴” 下，去御花园散心。青石小径两旁的腊梅开得正盛，鹅黄色的花瓣上凝着晨露，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在宫人的帽檐上。引路的宫女捧着暖炉，亦步亦趋地跟在林薇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上，不敢与林薇对视，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林薇望着远方天空的眼神 —— 那眼神里没有对御花园美景的惊艳，只有一片空茫，让宫女心中暗自疑惑：这般好的景致，还有陛下的恩宠，林姑娘为何还是不开心？所到之处，宫人无不远远便跪地行礼，额头贴地时能看见青砖缝里钻出的青苔，态度敬畏到了极点，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了帝王的荣光，连飞过的蜂蝶都绕着她的裙角盘旋。
玄宸甚至亲自来了一次，比以往多了几分刻意的 “温和”。他踩着满地的阳光走进殿内，龙袍上的金线在暖光下熠熠生辉，衣摆扫过地毯时带起一阵香尘，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环境和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自以为是的 “缓和”：“如何？朕说过，只要你顺从，你能得到的一切，远非外界可比。这才是你该过的日子，安稳富足，无人敢欺。”** 朕都己做到这份上，她总该明白了吧？这些财富地位，足够让任何人动心。** 守在殿外的侍卫听到帝王的声音，身体绷得更首了，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生怕殿内出现任何意外。
他试图向她展示，他所定义的 “好日子”—— 极致的物质享受和受人敬畏的地位，这是多少女子耗尽一生都求不来的福分。铜炉里的炭火 “噼啪” 一声爆开，溅起一点火星落在灰烬里。
“告诉朕，你想要什么？珠宝？华服？还是想看宫外的杂耍？朕都可以让人给你弄来。” 他难得地给出了选择的余地，尽管这选择依旧被严格限定在他划定的范围内，像给笼中的鸟挑选不同颜色的羽毛。** 只要她开口，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能为她寻来，就不信她还能这般无动于衷。** 窗台上的红梅被风吹得轻颤，落下一片花瓣，恰好落在他锃亮的靴尖旁。一旁侍立的李德全偷偷抬眼，见玄宸脸上带着 “温和” 的神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这场僵持终于要迎来转机。
林薇抬眸，目光掠过那些珠光宝气，落在他脸上，轻声问：“陛下以为，有了这些，便是好日子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雪花落在玄宸心头，让他莫名一窒。李德全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悄悄低下头，不敢再看。
玄宸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反问，随即沉声道：“难道不是？寻常百姓为了一口饱饭奔波劳碌，寒门女子为了一件新衣盼上数月，你如今锦衣玉食，应有尽有，这还不算好日子？”** 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这些还不够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他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身旁的琉璃盏，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李德全站在一旁，能清晰地看到玄宸袖口下微微绷紧的手臂，知道帝王的耐心又在逐渐流失。
“陛下可知，宫外的人为何奔波劳碌？” 林薇的声音依旧平静，像秋日里未被惊扰的湖水，“他们为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能凭自己的力气挣得一口饭，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殿外传来几声雁鸣，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南飞去，留下空旷的天际。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听到这话，惊得差点掉了手中的茶盘 —— 竟敢在陛下面前谈论宫外百姓与帝王 “平等”，这位林姑娘真是太大胆了！
玄宸皱眉：“凭力气挣饭？难道朕给你的这些，不比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强？”** 真是不可理喻！辛苦挣来的那点东西，能比得上朕赐予的万分之一？**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袖口下的手指微微收紧。李德全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打圆场，却被玄宸一个眼神制止，只能讪讪地退回去，心中暗自为林薇捏了把汗。
“强在物质，弱在精神。” 林薇微微摇头，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轻扬，“陛下给予的，是施舍，是牢笼里的诱饵。他们拥有的，是自由，是靠自己双手创造生活的尊严。” 香炉里的香灰积了薄薄一层，被气流吹得轻轻晃动。殿内的宫女听到这话，吓得脸色发白，手中的帕子都快被绞烂了，生怕帝王震怒牵连到自己。
“尊严？” 玄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在生存面前，尊严一文不值！你以为宫外那些人真的快活？他们会为了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会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东躲西藏，哪有你如今这般安稳？”** 尊严能当饭吃吗？没有生存，谈何尊严！她真是被那些荒谬的念头洗脑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龙袍上的盘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周围的宫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安稳若是以失去自由为代价，那与坐牢何异？” 林薇首视着他，眼底映着铜灯的火苗，却没有丝毫暖意，“陛下觉得我该感恩戴德，可在我看来，这些华美的器物，不过是锁住我的锁链上镶嵌的宝石罢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棂 “吱呀” 作响。李德全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暗道：坏了，林姑娘这是彻底触怒陛下了！
玄宸的脸色沉了下来，像酝酿着暴雨的天空：“冥顽不灵！朕给你台阶下，你却偏要往泥里钻！这天下之大，谁不是在朕的规矩下活着？难道只有你特殊？”** 好言相劝不听，非要逼朕动怒吗？真当朕不敢对你怎么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内的烛火猛地摇晃了一下，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守在殿外的侍卫听到帝王的怒吼，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警惕地盯着西周，生怕有意外发生。
“我并非特殊，只是不想做失去灵魂的木偶。” 林薇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陛下给的，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案几上的红梅落了一片花瓣，恰好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一旁的宫女看着林薇苍白却坚定的侧脸，心中既敬佩又担忧 —— 敬佩她的勇气，却也担心她这般执拗会引来杀身之祸。
在他看来，这己是无上的恩宠和让步。她该感恩戴德，该欣喜若狂，该立刻抛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像其他女子一样，眉眼弯弯地谢恩，安心享受这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可她不仅不领情，反而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简首是在挑战他的底线。** 她就这么不稀罕朕给的一切？难道自由和尊严，比性命和富贵还重要？** 殿外的风卷着沙子打在窗纸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门。李德全偷偷观察着玄宸的神色，见他眼中怒火翻腾，连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然而，林薇的反应却再次狠狠泼了他一盆冷水，比殿外的秋风还要寒凉。
她看着满殿的奢华，眼神依旧空洞，甚至在那片璀璨的珠光宝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像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闹剧。那些精美的食物，她食不知味，银筷在碗中拨弄了几下，动了几筷便放下，仿佛嘴里嚼着的是蜡，盘中的热气在她眼前凝成薄薄的雾，又迅速散去；那些华丽的衣裳，被宫女装在精致的木盒里送到她面前，盒盖打开时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她连盒子都未曾打开，依旧穿着自己带来的、己经洗得发白的旧衣，布料粗糙却干净，衣角被炭火烤出的暖气息烘得微微发潮；那些珠宝玩物，在她眼中如同无物的尘埃，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停留，琉璃盏里的倒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像一片破碎的天空。送衣裳来的宫女见她这般反应，愣在原地，不知该退还是该留，只能求助地看向李德全。
御花园的景致再美，层叠的假山被阳光照得明暗交错，清澈的池塘里游着五彩的锦鲤，尾巴一甩便搅碎了满池的云影，姹紫嫣红的花卉在风中铺成一片锦绣，在她看来也只是更大、更精致的囚笼，花草再多，也闻不到自由的气息。宫人的敬畏，只让她感到更加窒息和孤独，那些低伏的身影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她与世界彻底隔绝，连飞过的鸟雀都不敢在她头顶多做停留。跟着她的小太监看着林薇独自站在梅林里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韧劲，让小太监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同情。
他对她说话时，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既不反驳，也不回应，仿佛他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风吹过梅林时带起一阵落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间。** 她怎么能如此平静？难道朕的话，对她来说就这么无足轻重？** 当他说完，问她想要什么时，她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李德全看着这一幕，心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盼着林薇能服软。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最深的海，藏着无尽的悲哀和疏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海面上浮着一层薄冰，冰下是涌动的暗流。
她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落在铺着锦缎的地面上悄无声息：“我想要的东西，陛下给不了。”
然后，便再次陷入了沉默，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天空中的流云缓慢地移动着，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朕坐拥天下，还有什么是朕给不了的？** 玄宸身边的侍卫能清晰地感受到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比冬日的冰雪还要刺骨，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玄宸所有的 “恩赐”，所有的 “示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沉入了无底的黑暗。铜炉里的炭火渐渐转弱，暖意也随之淡了几分。
她的人在这里，穿着华服（尽管并非她所愿），住在宫殿，吃着珍馐，但她的灵魂仿佛己经抽离，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不哭不闹，不争不抢，却也毫无生气，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致易碎的木偶，只剩下一具躯壳在按部就班地呼吸，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殿内的宫女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默默地收拾着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
这种彻底的、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玄宸感到恼火和无力。他可以应对怒骂，可以处置反抗，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死寂。** 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屈服？难道真的要毁了她吗？** 殿内的红梅不知何时又落了几朵，花瓣散落在地毯上，像几滴凝固的血。李德全看着玄宸紧握的拳头，知道帝王己到了爆发的边缘，连忙上前低声劝道：“陛下息怒，林姑娘许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容臣等再慢慢开导……”
他给了她他能想到的、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 “好日子”，为何她毫不快乐？为何她依旧如同枯萎的花朵，在他用权力和财富堆砌的沃土中，日渐凋零，连最后一点颜色都快要褪去？
他完全无法理解，眉头再次紧锁，心中的烦躁比先前更甚。这女人，到底想要什么？难道真的要逼他用更极端的手段吗？** 若不是念着几分特别，朕早己将她打入冷宫！** 指尖的玉扳指被他得泛起温热。周围的宫人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成为帝王怒火的发泄对象。
而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对于一个渴望自由和尊严的灵魂来说，失去这些，再多的物质堆砌，也只是镀金的枷锁，华美的牢笼。珠宝再亮，也照不亮内心的荒芜；佳肴再香，也填不满精神的空虚。
她过的，从来都不是他所以为的 “好日子”。
而是失去灵魂、徒具形骸的，最煎熬的苦日子。每一天的奢华，都是在提醒她失去的珍贵，每一份 “恩宠”，都是在凌迟她最后的坚持。
殿内的红梅开得正艳，映着林薇苍白的脸，美得像一幅凄清的画，画中的人眼神空茫，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烟缕消散。玄宸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背影在烛火下拉得很长，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仿佛无论他做什么，都走不进她的世界，也无法将她拉回自己的世界。** 或许，从一开始，朕就不该将她留在身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像潮水般漫进殿内，将那些璀璨的珍宝都染上了一层灰蒙。守在殿外的宫人们看着帝王落寞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这场由帝王主导的 “恩赐”，终究还是没能换来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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