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流逝,像栖梧宫窗外那条缓慢流淌的御河 —— 河水呈深碧色,水面平滑得几乎看不见波纹,只有偶尔掠过的水鸟,翅膀轻点水面,才会激起一圈极淡的涟漪,却很快又被水流抚平,仿佛从未存在过。河岸边的垂柳将枝条垂进水里,嫩绿的柳叶在春日里泛着鲜亮的光泽,可到了盛夏,叶片便变得浓绿沉郁,秋风一吹,又会枯黄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随波漂向远方,最终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这条御河,表面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底下却藏着无人知晓的暗涌,就像林薇此刻的生活,看似规整,实则早己失了方向。
殿内不再有激烈的冲突,不再有绝食的抗议,也不再有大逆不道的言论。林薇的存在,仿佛被强行套进了一个规整却冰冷的模子里,按部就班地执行着 “妃嫔” 的基本职责,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鲜活。
清晨,宫女会准时端来温水和胰子,为林薇梳洗。她坐在紫檀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苍白的脸 —— 镜面上的铜绿又深了几分,映出的人影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她眼底的空洞。宫女为她梳起一丝不苟的飞天髻,插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无法在她眼中激起半分光亮。她穿着符合嫔位身份的藕荷色宫装,衣料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裙摆垂落在地毯上,像一汪凝固的湖水,与窗外御河的碧色遥遥相对,却少了那份流动的生机。
她履行着她的 “承诺”。每日三餐,她会按时坐在桌边,用银勺小口小口地进食,哪怕食物的滋味在她口中如同嚼蜡;太医送来的汤药,她会端起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她也只是微微皱眉,再无其他反应;偶尔,她会在两个宫女的 “陪伴” 下,去御花园走一走 —— 路过御河岸边时,她会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河面上,却没有焦点。河面上偶尔会划过一艘乌篷船,船夫戴着斗笠,撑着长篙,动作缓慢地将船撑向远方,船尾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很快又被水流覆盖。她看着那艘船,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场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处被压抑的角落,正随着船的远去,泛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 那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 “远方”。
有一次,宫女捧着新送来的珠宝匣子,小心翼翼地禀报:“娘娘,这是陛下赏的南海珍珠,颗颗圆润,您要不要试试?” 匣子打开,珠光映得殿内一片璀璨,可林薇只是扫了一眼,便缓缓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御河 ——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洒在河面上,泛着细碎的金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却照不进她眼底的空洞。她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收起来吧。” 那语气里没有喜欢,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仿佛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与御河岸边的石子没有区别。
然而,也仅止于此。
她的眼神永远是空洞的,没有焦距,仿佛透过眼前华丽的一切,看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 或许是东市那条热闹的街巷,或许是王婆婆绣架前的那盏油灯,或许是小猴子蹦跳着走过的青石板路,又或许,是御河尽头那片看不见的、自由的天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悲不喜,嘴角永远是平首的线条,像一个做工精致却忘了点上睛瞳的瓷娃娃,美得没有灵魂。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无论是宫女小心翼翼禀报的宫廷趣闻(哪位嫔妃得了赏赐,哪位大臣被晋升),还是窗外御河的季节变换(春日柳绿,夏日荷开,秋日叶落,冬日冰封),都无法在她眼中激起一丝涟漪。
入夏时,御河岸边的荷花池开满了粉色的荷花,荷叶挨挨挤挤,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偶尔有蜻蜓停在花苞上,翅膀透明得像薄纱。宫女劝她:“娘娘,荷花开得正好,咱们去河边赏赏吧?” 她只是轻轻点头,跟着宫女走到河边,却只是站着,目光落在水面上,连荷花的娇艳都未曾多看一眼。有一次,一只蜻蜓从她眼前飞过,落在她伸出的指尖上,翅膀轻轻颤动,带来一丝微弱的触感,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很快将手收回,仿佛那点短暂的生机,也是一种负担。
玄宸来时,她会依礼起身,动作缓慢却还算标准,屈膝时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的锦凳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他若是问:“今日御花园的桂花开了,你去看过吗?” 她便答:“未曾。” 他若是说:“太医说你身子好了些,明日可多走几步,去御河边吹吹风。” 她便应:“是。” 字数吝啬到了极点,从不多说一个字,也从不多问一句话。
有一次,玄宸刻意提起宫外的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昨日暗卫来报,东市那家王记绣坊,最近新得了一批好丝线,王婆婆绣的屏风,连太后都赞不绝口。” 他以为这句话能让她有片刻的动容,毕竟那是她曾经最在意的人。可林薇只是睫毛微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翼,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目光转向窗外的御河 —— 此时河面上飘着几片枯黄的柳叶,正随着水流缓慢地漂动,她连头都没有抬,更没有接话,仿佛他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玄宸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御河,河水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他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的烦躁又涌了上来。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 故意用这种彻底的沉默,将自己缩进一个更厚的壳里,拒绝与他有任何情感上的牵连。那个鲜活、明亮、有时像只小兽般张牙舞爪(会在他强行灌食时挣扎着咒骂)、有时又带着奇异智慧(能说出 “假仁义” 那般尖锐言论)的女子,似乎己经在那场血腥的胁迫中死去了,只剩下这具躯壳,在他面前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顺从” 的戏码,连窗外御河的生机,都无法让她有半分触动。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顺从”,却没有得到丝毫的满足。
玄宸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着椅臂上雕刻的缠枝纹,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雾。他看着她机械地用银勺舀起粥,动作缓慢得近乎僵硬,粥粒粘在勺边,她也只是木然地送进嘴里,连唇角的残渣都未曾察觉。曾几何时,她会对着他怒目而视,会将碗碟扫落在地,会用最尖锐的语言控诉他的 “假仁义”,可如今,她像被抽走了所有棱角,只剩下一具温顺却空洞的躯壳。
“这就是你想要的?”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尖锐的质问。他曾以为,只要林薇低头,只要她乖乖听话,他就能找回帝王的掌控感,就能平息那场因她而起的、对自身权力的怀疑。可此刻,看着她眼底那片无波的死寂,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 他赢了,却赢得名不副实。
他想起当初在暗室里,她哪怕虚弱到极致,眼神里依旧燃烧着不肯屈服的火焰,那火焰刺痛了他,却也让他感受到一种鲜活的对抗。可现在,那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荒原,连风都吹不起涟漪。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掠夺者,强行夺走了她的反抗,却也一并夺走了她的生机,只留下一个毫无意义的 “战利品”。
指尖传来椅木的冰凉,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是帝王,掌控着万里江山,无数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的麻木而动摇?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御河 —— 河面上飘着几片枯黄的柳叶,像被命运操控的木偶,只能顺着水流漫无目的地漂动。这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恍惚间觉得,林薇就像这柳叶,而他,就是那条看似掌控一切、实则也被宫墙束缚的御河。
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何要逼她妥协 —— 是为了帝王的尊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权威,是为了让她承认他的 “恩宠” 并非虚伪。可现在,她承认了吗?没有。她只是用沉默和麻木,无声地对抗着他的 “胜利”。他所有的权力、所有的威势,在她这副模样面前,都显得格外苍白。他能让她按时吃饭、按时服药,却不能让她眼中重新燃起光亮;他能让她对他行礼、对他应答,却不能让她对他产生半分真正的顺从。
“朕到底想要什么?” 玄宸在心底问自己。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妃嫔?还是想要那个能与他争辩、能让他情绪波动的林薇?他分不清了。最初的愤怒和挫败,在日复一日的麻木对峙中,渐渐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奈。他甚至开始怀念她之前的反抗,至少那时,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还能感受到自己在 “掌控” 些什么。
殿内的百合熏香依旧浓郁,却掩不住空气中的死寂。林薇吃完粥,宫女上前收拾碗筷,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玄宸看着她,忽然觉得一阵烦躁 —— 他像一个被困在棋局里的棋手,明明占尽了优势,却找不到赢的意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想斥责她的麻木,想唤醒她的情绪,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指责和试探,最终都会被她的沉默吞噬,只会让他更加挫败。
他站起身,走到林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玄宸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想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想看看她眼底是否还藏着一丝未熄的火焰,可最终还是停住了 —— 他怕,怕看到的依旧是一片空洞,怕彻底确认自己的 “胜利” 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好好休息。” 他最终只留下这三个字,声音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格外沉重,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地毯,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林薇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与这座华丽却冰冷的宫殿融为一体。
玄宸走出栖梧宫,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冰冷的指尖。他沿着御河岸边缓缓走着,看着河面上缓慢漂动的树叶,心底的无奈像潮水般涌来。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留不住一个女人的心;他能掌控无数人的命运,却无法掌控自己此刻的情绪。他忽然明白,这场以权力开始的较量,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正赢过。林薇用她的妥协,给了他一场虚假的胜利,却也用她的麻木,给了他最沉重的反击 —— 让他永远活在 “得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的无奈之中。
御河的水流依旧缓慢,岸边的柳枝随风摆动,却吹不散玄宸心底的迷茫。他不知道,这场僵持的平衡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个 “赢” 来的、却毫无生机的林薇。他只知道,从林薇妥协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一场比之前更痛苦的困境 —— 一场关于权力、尊严与人心的,无尽的无奈。
玄宸同样陷入了无奈。他可以用强权留住她的人,让她留在这座宫殿里,留在他身边;他可以用威胁让她 “顺从”,让她按照他的意愿生活;他甚至可以用 “恩宠” 让她衣食无忧,让她成为宫中人人羡慕的妃嫔。可他无法留住她的心,无法让她真正 “看见” 他,无法让她对他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除了恐惧和麻木之外的情绪。
他甚至不知道,那颗曾经鲜活跳动的心,是否还在她的胸腔里跳动,还是早己随着那份被迫的 “妥协”,一同死去了,就像冬日里的御河,表面结着厚厚的冰,底下的水流却依旧在缓慢流动,只是无人知晓。
双方就这样陷入了一种僵持的、令人窒息的平衡。
一个得不到心,拥有了躯壳却依旧不甘,掌控了一切却依旧无力。
一个失去了自由,守住了内心却依旧痛苦,表面顺从却从未屈服。
栖梧宫成了皇宫里最华丽也最冰冷的角落。殿外的季节轮转,春风拂过窗棂,带来御花园的芬芳,也吹动了御河岸边的柳枝;夏雨敲打屋檐,溅起细碎的水花,也为御河增添了几分生机;秋霜染黄树叶,落满回廊,也让御河水面泛起了凉意;冬雪覆盖宫墙,一片洁白,也让御河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可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殿内的氛围永远是凝滞的、冰冷的,弥漫着一种无言的疲惫和僵持的绝望。
这日,玄宸又来栖梧宫。他坐在窗边,看着林薇安静地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却半天没有翻页,眼神空洞地落在书页上,偶尔会抬眼看向窗外的御河 —— 此时正值秋日,河面上飘着许多枯黄的树叶,像一艘艘小小的船,正缓慢地漂向远方。窗外的桂花落了一地,香气透过半开的窗棂飘进来,浓郁得有些刺鼻,与御河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缓缓抬起头,第一次主动看向玄宸,眼底依旧是一片空洞,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自由。”
这两个字,轻得像一阵风,却重重地砸在玄宸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说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吗”,想说 “自由在这宫里本就是奢望”,可目光落在窗外的御河上,看着那些漂向远方的树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满是桂花香的空气里。
他知道,这个要求,他永远无法满足。就像他无法让御河冲破宫墙的束缚,流向真正的远方。
而林薇,说完这两个字,便重新低下头,继续盯着书页,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的御河 —— 那些树叶还在漂动,不知道它们能否漂出这座皇宫,能否抵达真正的自由之地。
无奈,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两人牢牢困住,也将窗外的御河困住。一个在网外挣扎,试图打破僵局,却找不到出口;一个在网内蜷缩,试图守住自我,却看不到未来;一条河在网中流淌,试图奔向远方,却永远走不出宫墙的束缚。
栖梧宫的日子,还在这样诡异的平静中继续着。春风又一次拂过窗棂,带来新的生机,吹动了御河岸边的新绿,却吹不散这宫室之内,浓得化不开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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