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在青石板上凝成了霜花，像撒了一把碎盐，踩上去咯吱作响。林薇的摊位前支起了挡风的竹帘，竹帘是她用旧竹篾编的，篾条间还留着夏天晒南瓜干时印下的深褐痕迹，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倒成了摊位前独特的景致，路过的人老远就能听见这标志性的声响。她正将新蒸的红糖米糕摆进竹屉，白雾腾腾地往上冒，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她的睫毛上，混着红糖的焦香，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将整个摊位都罩在里面。
玄宸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时，林薇刚送走一个买米糕的老主顾。那主顾是个鬓角斑白的老爷爷，拄着枣木拐杖，临走前还念叨着 “丫头的米糕比家里老婆子做的甜三分”。玄宸今日换了件深灰色的锦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看着比往日厚重些，领口和袖口都缝了细密的兔绒边，毛茸茸的，显然是为了抵御渐浓的秋寒。随从手里没提食盒，反倒捧着个白铜手炉，炉身雕着缠枝莲纹样，袅袅的热气从炉盖的细缝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卷成小小的漩涡，很快便消散了。
“元公子来得巧，刚蒸好的米糕。” 林薇笑着掀开竹屉，白雾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她的眉眼，像蒙了层细纱，“今早加了点姜汁，切得碎碎的，不呛人，刚好驱寒。” 她说话时，指尖还沾着点红糖渍，是刚才捏米糕时蹭上的，像颗小小的朱砂痣。
玄宸走到摊位前，目光掠过竹帘上的南瓜干印记，那印记弯弯曲曲的，像只偷懒的小蛇，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昨日说的杂耍，后来如何了？” 他接过林薇递来的米糕，油纸被热气烫得微微发皱，指尖触到那片温热，心里竟也跟着暖了几分，像揣了个小小的炭炉。
“后来啊，” 林薇搬了张小马扎坐下，马扎是她用旧木料钉的，凳面磨得发亮，还带着她坐出的浅浅弧度，顺手给玄宸也推过去一张，“那耍飞刀的竟把自己的帽子削掉了，露出个光溜溜的脑袋，引得满场笑。不过他反应倒快，捡起帽子往地上一摔，说这是新招式，叫‘险中求胜’，逗得大家更乐了，扔的铜板都快把他的铜锣填满了。” 她边说边比划，手指在空中划出飞刀的轨迹，手腕翻转间，倒真有几分耍刀的架势，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揉碎的星光。
玄宸静静地听着，米糕的甜糯混着姜汁的微辣在舌尖蔓延，暖意在喉咙里打着转。他想起昨日朝堂上，户部尚书为了漕运税银的事与兵部争执不休，唾沫星子溅了满朝文武，连龙椅前的鎏金炉都沾了几点，哪有这市井杂耍来得有趣。他看着林薇冻得发红的鼻尖，像颗熟透的樱桃，忽然开口：“竹帘挡不住风。” 风从竹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没事，等日头再高些，风就小了。再说，这点冷算什么，我在家乡时，冬天能冻掉耳朵呢。” 她说着，还俏皮地缩了缩脖子，领口的绒毛蹭到脸颊，像只畏寒的小兽，逗得玄宸的随从都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偷偷扬起。
玄宸没再接话，只是转头对随从低语了几句。随从点头应是，脚步轻快地转身，玄色的衣摆扫过结霜的地面，带起一片细碎的冰晶，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林薇虽好奇，却也没多问 —— 这位元公子总有许多她看不懂的举动，就像他总能说出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比如上次竟问她 “为何薯球要滚成圆的”，让她愣了半天才答出 “圆的讨喜”。
下午时分，随从竟带着两个木匠回来了。木匠扛着新的竹料，青绿色的竹节上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刚砍下来的。他们二话不说就在摊位旁忙活起来，刨子划过竹料的声音沙沙作响，竹屑飞得到处都是，不到一个时辰，就搭起了一个小小的竹棚。竹棚用的是新竹，泛着青绿色的光，在阳光下像块巨大的翡翠，顶上还铺了层厚实的油纸，用铜钉钉得牢牢的，既能挡风，又能避雨，连边角都特意削得圆圆的，怕刮到行人。
“元公子，这……” 林薇看着崭新的竹棚，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手指绞着围裙的带子，“太破费了，这竹料看着就不便宜。” 她知道，这样的竹棚，够她买半个月的米了。
“挡挡风雪。” 玄宸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着林薇惊喜又有些不安的眼神，那眼神像小鹿似的，湿漉漉的，忽然觉得那两个木匠来的值 —— 她的眼睛亮起来的时候，比宫里最名贵的夜明珠还要好看，那是种带着烟火气的鲜活，是后宫里那些精心打扮的女子永远学不来的。
竹棚搭好后，林薇的生意好了不少。不用再受寒风侵袭，客人们也愿意多站一会儿，听她说些市井趣闻。有天傍晚，卖糖葫芦的姑娘路过，那姑娘梳着双丫髻，红头绳在暮色里格外显眼，看到竹棚，羡慕地说：“林姐姐，你这棚子真好看，像画里的一样，是谁帮你搭的？”
林薇正往竹杯里倒果汁，闻言笑了笑，脸颊在灯笼光下泛着柔和的红晕：“是一位朋友。”
“朋友？” 姑娘眼睛一亮，凑过来小声问，声音像蚊子哼，“是不是常来的那位贵公子？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上回还见他帮你拾滚到地上的薯球呢。”
林薇的脸颊微微发烫，像被炭火烤过，连耳根都红了。“算是吧。” 她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把 “朋友” 这两个字嚼了又嚼。是啊，他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他会听她说废话，会帮她搭棚子，会记得她喜欢吃东街的糖糕，甚至知道她不爱吃太甜的，每次带的点心都特意叮嘱少放糖。
而玄宸，正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手里把玩着林薇塞给他的山楂干。山楂干用红线串着，像串小小的红灯笼，酸得恰到好处，提神得很。随从在一旁禀报：“公子，西市那个总刁难林姑娘的小吏，己经打发到关外去了，据说那边正缺个记账的，够他受的。”
“知道了。” 玄宸淡淡地应着，将山楂干放进嘴里，酸意瞬间蔓延开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就像花园里的花匠，看到有杂草碍了花的生长，自然要拔掉。林薇于他而言，或许就像这园子里一株特别的花，虽然出身低微，长在市井的泥地里，却开得鲜活，带着刺，有香气，让他舍不得看着它被杂草欺负。
几日后，林薇去后山采野菌，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用藤条编的小篮子。篮子编得不算精致，藤条的接口处还有些毛糙，却很结实，她特意在里面垫了块蓝印花布，布上印着小小的雏菊，装着刚采的野菌和几颗熟透的野柿子，柿子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元公子，给你尝尝这个。” 林薇将篮子递过去，眼睛里满是期待，像个献宝的孩子，“野柿子可甜了，我洗过了，用泉水冲了三遍呢。”
玄宸看着篮子里红彤彤的野柿子，像一个个小灯笼，蒂上还带着翠绿的叶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宫里的贡品水果堆积如山，玉盘里的荔枝来自岭南，水晶宫里的葡萄来自西域，他从未多看一眼，此刻却觉得这野柿子比任何贡品都珍贵。他拿起一个，薄如蝉翼的果皮轻轻一抿就破了，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像条小小的蜜河。林薇连忙递过布巾，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那触感像羽毛拂过，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空气里仿佛有细小的火花在炸开。
“甜吧？” 林薇的声音有些发颤，脸颊红得像野柿子，心跳得像擂鼓。
“尚可。” 玄宸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耳根却悄悄红了，像被夕阳染过。他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失态，可刚才那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电流划过，让他心跳都乱了节拍，连呼吸都忘了。
随从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称奇。自家公子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别说吃野果子了，就是宫里的贵妃递过来的点心，他也未必会接。上次淑妃亲手做的桃花酥，他不过闻了闻就放下了，说 “太甜”。看来这位林姑娘，当真是不同的。
秋意越来越浓，市集上的落叶堆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像厚厚的地毯。林薇的竹棚里总是暖暖的，竹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米糕的香气、果汁的酸甜、还有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图景。玄宸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会带些宫里的点心，用描金的盒子装着，打开时总能引来一片惊叹；有时只是坐着听她说话，手里捧着随从递来的手炉，眼神沉静得像秋日的湖水，偶尔会被她逗得嘴角微微上扬，像被石子打破的平静水面。
有一次，林薇说起小时候在家乡爬树掏鸟窝，被父亲追着打的趣事，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用袖子擦着眼角说：“我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追得我绕着村子跑了三圈，最后还是躲在柴火垛里才逃过一劫。” 玄宸看着她笑弯的眉眼，那笑容像朵盛开的向日葵，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竟从未有过这般纯粹的快乐。宫里的笑，不是为了讨好，就是为了算计，哪有这般发自肺腑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笑声动听，那笑声里有阳光的味道，有草木的清香，还有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自由。
“元公子，你小时候玩什么？” 林薇笑够了，好奇地问，手里还拿着块没吃完的米糕。她总觉得像玄宸这样的贵公子，小时候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像她，净是些掏鸟窝、摸鱼虾的野事。
玄宸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竹桌上轻轻敲击着，想起小时候太傅逼着他背书，背错一个字就要罚抄一百遍；想起父皇严厉的眼神，永远像在审视一件物品；想起宫人们战战兢兢的模样，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摇了摇头：“忘了。” 那些记忆里，没有笑声，只有规矩和责任，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林薇见他不愿多说，也没再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从不提自己来自哪里一样。朋友之间，就该有这样的默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像她和隔壁卖豆腐的王婶，从来不会打听对方的烦心事。
风卷着落叶掠过竹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林薇递了块刚烤好的薯球给玄宸，薯球还冒着热气，烫得她指尖首甩。玄宸接过来，慢慢嚼着，南瓜籽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阳光透过竹棚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跳动的音符。
林薇看着玄宸专注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高挺，像用玉石雕成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安定的感觉，像船找到了港湾，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能有这样一个朋友，真好。
而玄宸看着林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发丝，发丝间还沾着点竹屑，是刚才整理竹棚时蹭上的。心里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像干涸的土地得到了滋润。或许，这样的 “朋友”，也不错。
只是他们都没意识到，这份名为 “朋友” 的情谊，早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就像那杯加了姜汁的米糕，除了甜，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底慢慢发酵，带着点微辣的暖意，等待着某个时刻，彻底爆发。
市集的喧嚣依旧，竹棚里的暖意融融。两个身份悬殊的人，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午后，共享着一份简单的快乐，以为这就是 “朋友” 该有的模样。却不知，命运的丝线早己将他们紧紧缠绕，像竹棚上的藤条，越缠越紧，一场关于爱与守护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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