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六章 金风玉露
1932年的秋雨,将静园的琉璃瓦洗得发亮。简莹立在风荷轩的朱漆廊柱下,望着雨帘出神。这是她以“文化顾问”身份进入静园的第二个月,宫墙内的空气比想象中更令人窒息。
“简小姐好雅兴。”温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婉容皇后裹着月白素缎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珍珠步摇,怀里抱着鎏金珐琅手炉,“秋雨伤肺,喝杯姜茶暖暖?”
简莹忙要行礼,却被一双手轻轻托住。触到婉容指尖的刹那,她微微一怔——那双手冰凉得不像活人,指甲透出久病之人才有的青灰色。
“娘娘的手…”
“老毛病了。”婉容将手炉塞给她,转身推开轩门,“进来吧,这儿没外人。”
风荷轩内暖香氤氲,临窗大案上摊着未完成的工笔画。宣纸上几枝残荷淋着墨雨,题着半阙词:“留得枯荷听雨声,何曾真个解凄凉。”
“娘娘画得真好。”简莹由衷赞叹。
婉容执笔添上一羽避雨蜻蜓:“不过是囚徒数窗棂罢了。”笔尖突然顿住,一滴墨洇开在蜻蜓翅尖,“听说简小姐通晓英文?可愿教我念首诗?”
简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台摊着本莎士比亚诗集。当读到“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时,婉容眼中泛起奇异的光彩:“夏天…紫禁城的夏天,蝉声能把琉璃瓦掀翻呢。”
雨声渐密。简莹见婉容咳嗽起来,忙递过姜茶。婉容却推开茶盏,从案头取过青玉镇纸压住画纸:“妹妹可知,这镇纸原是光绪爷赐我祖父的?”她指尖抚过玉上蟠螭纹,“从前总嫌它笨重,如今倒成了唯一能砸开窗的硬物。”
轩外突然传来侍卫换岗的皮靴声。婉容瞬时挺首脊背,又是那个端庄疏离的皇后:“本宫倦了,简小姐自便。”转身时,简莹瞥见她袖口滑落的淤痕——分明是绳索捆绑的印记。
***
薄仪赴旅顺“视察”的前夜,静园通宵灯火如昼。简莹奉命清点随行文物时,在库房角落发现个樟木箱。掀开箱盖,薄荷香扑面而来:箱内整齐码着英文原版小说,最上层《傲慢与偏见》里夹着张戏票——1930年梅兰芳在天津公演的《洛神》座席票根。
“那是我的箱子。”婉容幽灵般出现在门口。她裹着墨绿丝绒斗篷,怀里抱着波斯猫,仿佛从简莹白日读的小说里走出的贵族小姐,“从前在天津,每周三我都能溜出去看戏。”猫儿跳上书堆,蹭着简莹的手,“它叫雨点,只亲近真心人。”
简莹鼓起勇气:“您想逃吗?”
“逃?”婉容低笑,“你看这满园海棠——”她推开北窗,庭院里数十株海棠在探照灯下红得刺眼,“每株底下都埋着电线,迈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猫儿突然窜向书架高处。婉容仰头唤猫时,简莹看清她颈间勒痕——新伤叠旧伤,像条狰狞的紫蛇。
“他掐的?”简莹冲口而出。
婉容抚着伤痕微笑:“总比注射吗啡强。”她突然拽过简莹的手按在书箱夹层,“这些书送你。记住,在宫里活下去的秘诀是——”她蘸茶水在案上写了个“痴”字,“他们容得下疯子,容不下明白人。”
更鼓响过三声。婉容抱着猫隐入黑暗前,往简莹手里塞了冰凉一物——是把黄铜钥匙,柄上缠着褪色的五彩丝线。
***
景仁宫密室的门在生锈呻吟中开启。1934年深冬,简莹终于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婉容的秘密世界。烛光照亮满墙素描:穿洋装骑自行车的少女,天津利顺德饭店的舞厅,甚至还有张未完成的燕京大学图书馆速写。
“这是…”简莹抚过画中穿学生装的自己。
“去年你站在未名湖边的模样。”婉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裹着旧棉袍,发间别着支素银簪,像个寻常女学生。“那日我扮作仆妇随御医出诊,远远瞧见你在雪地里追论文稿。”她点燃小炭炉烤红薯,“当年若没被指婚,我该在燕京念英国文学…”
红薯煨出焦香时,婉容掀开地砖,抱出个紫檀匣:“帮我保管这个。”匣内十二支玉簪流光溢彩,兰花簪下压着英文信:“Elizabeth to Vivian:若我不能守护自由,请替我守护这些比生命长久的美丽。”
“Elizabeth是…”
“我的教名。”婉容将兰花簪插进简莹发髻,“Vivian是你的英文名,对不对?麒麟告诉我的。”她突然咳嗽起来,帕上洇开鲜红,“日本人要送我去‘疗养’,这密室瞒不久了…”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简莹攥紧玉簪:“我带你走!”
“傻妹妹。”婉容笑着摇头,从炭灰里扒出烤红薯掰开一半,“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演戏。”金黄的薯芯腾起白雾,在她睫毛上凝成细霜,“记住,以后无论听到什么传闻,都别信。你的Elizabeth姐姐宁可跳进昆明湖,也不会当汉奸。”
红薯还没吃完,远处传来砸门声。婉容迅速将简莹推进密道:“从御花园假山出去!”石门合拢前,简莹看见她吞下一把药丸,抓乱头发撕破衣襟,发出凄厉长笑。
***
1935年惊蛰夜,简莹在麒麟掩护下再入静园。景仁宫己间地狱:满墙素描被撕得粉碎,书箱焚为灰烬,婉容被铁链锁在暖阁榻上,腕上全是针孔。
“好妹妹…”婉容从乱发间抬眸,眼底燃着异样的光,“他们给我注射新药,现在看人都是重影。”她突然咯咯笑起来,指着虚空,“你瞧,雨点叼着《傲慢与偏见》飞呢!”
简莹用黄铜钥匙打开锁链。婉容却蜷缩后退:“不成,走了就瞧不见薄仪哭了…”她哆哆嗦嗦从枕芯掏出个油纸包,“给你,最后的礼物。”
油纸里裹着微型相机和五卷胶卷。“薄仪和关东军的密约…”婉容眼底恢复刹那清明,“拍完交给麒麟,他知道怎么做。”她突然抓住简莹的手按在腹部,“感觉它在动吗?我的孩子…被他们打掉那晚,也在这样动…”
雷声炸响。闪电照亮婉容惨白的脸:“记住,将来有人问起婉容皇后——”她蘸着唾沫在简莹掌心写了个“痴”字,“就说她是个疯子,疯到把毕生心血都托付给一面之缘的傻姑娘。”
脚步声逼近时,婉容将简莹塞进密室。石门合拢的刹那,简莹听见她哼起荒腔走板的英文歌,歌声在皮带抽打声中碎成血沫。
***
1946年深秋,简莹在东京审判证人席上展示那五卷胶卷。当婉容偷拍的《日满密约》原件投射在法庭屏幕时,满座哗然。辩方律师嘶吼着质疑证据来源。
“是我的结义姐姐婉容皇后,用生命换来的。”简莹举起那支兰花玉簪。满堂死寂中,她轻声背诵莎翁诗句:“‘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里踯躅,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旁听席突然爆出尖叫。一个穿和服的女人疯扑向证据台,被法警死死按住。简莹认出那是婉容的日本侍女芳子,当年灌药打胎的帮凶。
休庭时,芳子在走廊拦住简莹。“皇后临终前…”她递上染血的帕子,“要我把这个给Vivian小姐。”
素帕上绣着褪色的英文诗,正是当年她们在风荷轩共读的《可否将你比作夏日》。血迹在“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夏日的租期何其短暂)这句上晕开,像朵枯萎的海棠。
“皇后被注射致幻剂后,”芳子木然道,“天天在墙上画燕京大学的窗格子。”她突然抓住简莹的手,“她说窗下坐着个戴翡翠兰花的姑娘,是她来世的模样…”
***
2005年清明,白发苍苍的简莹回到重修后的静园。风荷轩己成纪念馆,展柜里陈列着婉容的素描本。当看到那幅未完成的燕京图书馆速写时,她驻足良久。
“奶奶,这画里的女学生是谁呀?”随行的小孙女仰头问。
简莹将翡翠兰花簪别在孩子发间:“是奶奶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她展开芳子转交的血帕,“这位朋友把夏天留给了奶奶。”
纪念馆播放着婉容仅存的录音片段。当那句荒腔走板的“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响起时,简莹轻声相和。沙哑与苍老的声音在展厅交织,恍若隔世的重唱。
暮色浸透窗棂时,简莹独自走进复原的景仁宫密室。她将十二支玉簪放入新设的展柜,唯余兰花簪握在掌心。黑暗中,她学着婉容当年的样子,用簪尖在砖缝刻下两行英文:
“To my Elizabeth:
Our summer shall never fade.
Your Vivian”
刻完最后一笔,簪头翡翠突然脱落。简莹蹲身摸索,指尖触到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烤焦的红薯,夹着1930年《洛神》戏票。票根背面新添了娟秀小字:“来世同去看梅郎,可好?”
宫墙外,百年玉兰正落花如雪。简莹将红薯屑撒向风中,焦香混着玉兰芬芳,飘向更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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