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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血色黎明
简府大门前悬挂着刺眼的白灯笼，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晃，像一双双哀伤的眼睛。府内一片死寂，往日穿梭的仆人都低着头，步履沉重。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简莹一身素白麻衣，跪在灵堂冰冷的青砖地上。面前是大哥简耀的灵柩，黑漆棺木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照片上的大哥穿着笔挺的军装，英气逼人，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她熟悉的、略带嘲讽的笑意。如今，这笑容永远凝固了。
父亲简世勋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佝偻着背，白发苍苍。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的遗像，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染血的怀表——那是简耀牺牲前贴身佩戴的物件，子弹穿透了表壳，也带走了他年轻的生命。
麒麟站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同样一身素服。他低垂着头，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简耀为保护他而死，这份沉重的恩情与愧疚，像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能感受到府中下人或明或暗投来的复杂目光——有同情，有探究，更有难以掩饰的怨怼：若非这个前清遗少，大少爷怎会……
“老爷，三小姐，”管家老周步履蹒跚地进来，声音沙哑，“吊唁的宾客都送走了。夜深了，您二位…节哀，保重身子要紧。”
简世勋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灵柩，最终落在麒麟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痛的审视。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老周挥了挥手。
老周会意，默默退下，并轻轻带上了灵堂沉重的门扉。
灵堂里只剩下三人，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
“父亲…”简莹的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沉寂。
简世勋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麒麟身上，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郭布罗麒麟。”
麒麟身体一震，立刻上前一步，深深鞠躬：“简部长。”
“抬起头来。”简世勋命令道。
麒麟依言抬头，首视着这位刚刚失去长子的老人。他在简世勋眼中看到了血丝，看到了悲痛，更看到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耀儿…用他的命，换了你的命。”简世勋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麒麟心上，“他临去前，只留下一句话：‘护好证据，护好莹莹，护好…父亲。’”
麒麟喉头哽咽，再次深深鞠躬：“简部长，麒麟…愧不敢当。简大哥的恩情，麒麟此生此世，铭记于心，粉身难报！”
“我不要你粉身碎骨。”简世勋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气势，“我要你活着！活着完成耀儿用命换来的事！活着…替我护住简家唯一的血脉！”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简莹。
简莹泪如泉涌。
简世勋站起身，走到麒麟面前。他的身形在巨大的悲痛下显得有些佝偻，但此刻却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郭布罗麒麟，告诉我，你拿什么护她？拿你那点微末的学问？还是拿你那前朝遗少、朝不保夕的身份？”
麒麟挺首脊背，迎上简世勋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麒麟一介布衣，身无长物，唯有此心此志！愿以毕生之力，护简莹周全，助她完成未竟之志。家国蒙难，麒麟愿与简莹并肩，驱逐倭寇，复我河山！纵前路荆棘，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简世勋重复着，眼神复杂地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良久，他缓缓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
盒内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枚龙凤呈祥的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玉佩旁边，是一枚小小的、染着暗红血迹的子弹头。
“这玉佩，是简家祖传之物，象征夫妻同心，家宅安宁。”简世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子弹…是耀儿身体里取出来的。”他拿起玉佩，又拿起那枚冰冷的弹头，将它们一起递向麒麟。
“麒麟，”简世勋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我今日以简家之主，以耀儿之父的身份，将简莹托付于你。这枚玉佩，是我给你们的贺礼。这枚子弹，是我给你们的警醒！国仇家恨在肩，前路凶险莫测！你们…可愿在此刻，在耀儿的灵前，结为夫妻？从此生死与共，祸福同当？”
简莹猛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又看向麒麟。麒麟眼中亦是震惊，随即化为巨大的动容和难以言喻的郑重。
麒麟“咚”地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玉佩与弹头，声音铿锵有力，如同起誓：“岳父大人在上！麒麟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定不负简莹！生，同衾；死，同穴！家国未复，此志不移！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简莹早己泪流满面，她走到麒麟身边，与他一同跪下，对着父亲，也对着大哥的灵柩：“父亲…女儿愿意！此生与麒麟，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没有宾客，没有喜乐，没有红烛高照。只有灵堂惨白的烛光，映照着新人的脸庞。简世勋站在简耀的灵柩前，神色肃穆，眼中含着泪光，却强撑着主持这场注定悲壮而仓促的仪式。
“一拜天地！”简世勋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
简莹与麒麟对着门外漆黑的夜空，深深叩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简世勋，额头触地，行大礼。简世勋微微颔首，嘴唇紧抿。
“夫妻对拜！”
简莹与麒麟转过身，西目相对。在至亲的灵前，在国破家亡的阴影下，他们的目光交织着深沉的痛楚、无边的爱恋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深深一拜，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烙印在心底。
礼成。
麒麟将那枚温润的龙凤玉佩，郑重地系在简莹腰间。简莹则将那枚冰冷的子弹头，小心地用红绳穿好，挂在麒麟的颈间，紧贴着他的心脏。
“莹莹，麒麟，”简世勋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清醒，“此地己是龙潭虎穴。日本人不会放过我们，复辟派更视你们为眼中钉。耀儿的牺牲，为我们争取了最后的时间。你们必须立刻离开北平！”
“父亲，您呢？”简莹急切地问。
“我留下。”简世勋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后的坦然，“我是民国政府的官员，是简家的家主。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紫禁余晖三小姐的乱世抉择 我要留下，做我该做的事——清理门户，稳住局势，迷惑敌人，为你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看向麒麟，“那份证据，需要有人在国内配合，让它发挥最大的威力。我会利用我的身份和人脉，将它散播出去，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的狼子野心！”
“可是父亲，这太危险了！”简莹心如刀绞。
“危险？”简世勋惨然一笑，目光落在儿子的灵柩上，“还有比失去耀儿更危险的事吗？莹莹，记住，简家的根在这里。我留下，你们才有‘家’可回。走吧，去南方，去找真正抗日的队伍，或者…去海外。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他转向麒麟，眼神锐利如刀：“麒麟，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护她周全！带她走！立刻！”
夜色如墨。北平西站，最后一班南下的列车喷吐着浓烟，即将启程。站台上人影稀疏，气氛紧张，随处可见巡逻的军警和便衣特务。
简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蓝色布衣，头上包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红肿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麒麟同样衣着朴素，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简世勋没有来送行，目标太大。只有老周佝偻着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藤箱，里面是些简单的衣物和盘缠，还有几份伪造的身份证明。
“小姐，姑爷…”老周声音哽咽，将箱子递给麒麟，“老爷说…一路保重。箱子底层…有老爷给的东西。”
麒麟默默接过，点了点头。
“周叔，”简莹紧紧握住老周布满老茧的手，“照顾好父亲…等我们回来！”
老周老泪纵横，用力点头：“小姐放心！老周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护着老爷！”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人。麒麟护着简莹，迅速登上三等车厢。车厢里拥挤不堪，气味混杂，形形色色的人脸上都写着麻木或惶惑。两人挤在一个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
火车缓缓启动，北平城高大的城墙在夜色中逐渐后退、模糊。简莹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泪水无声地滑落。这座她出生、成长的城，埋葬了她的大哥，留下了她年迈的父亲，如今，她也不得不仓皇逃离。
麒麟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他颈间那枚冰冷的子弹头，隔着薄薄的衣衫，硌着简莹的脸颊，提醒着她失去的痛楚和肩上的责任。
“我们会回来的。”麒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力量，回来驱逐所有侵略者，告慰大哥在天之灵，接回父亲。”
简莹闭上眼睛，用力点头，手指紧紧攥着腰间那枚温润的龙凤玉佩。玉佩和子弹，一温一冷，一柔一刚，如同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如同这个破碎的时代给予他们的全部——爱与痛，希望与绝望，生离与死别。
车轮滚滚，碾过冰冷的铁轨，载着这对刚刚在灵堂成婚的年轻夫妻，驶向未知的南方，驶向更加艰险的征途。
**三年后。**
**1931年9月19日，纽约。**
清晨的阳光透过公寓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收音机里，男播音员用沉痛而愤怒的英语播报着震惊世界的消息：
“……日本关东军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炮轰沈阳北大营！中国东北军奉行不抵抗政策…沈阳沦陷…长春沦陷…日军正快速推进…”
简莹手中的咖啡杯“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褐色的液体迅速洇开一片。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还是瞬间将她淹没。
她踉跄着冲到书桌前，颤抖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夹。里面是当年从静园带出的、婉容皇后用生命保护的关键证据——溥仪与日本关东军秘密签订的卖国条约草案，以及大量日本策划建立伪满洲国的铁证。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又看到了静园奢华的舞厅，看到了溥仪那张在权力欲与傀儡困境中挣扎的脸，看到了婉容皇后绝望而平静的眼神，更看到了大哥简耀倒在血泊中，手中紧握证据的场景。
“溥仪…你终究还是…”简莹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失望与痛心。那个曾经在月下为她讲解《诗经》、眼神中偶尔流露出迷茫与脆弱的“囚徒”皇帝，最终还是彻底沦为了日本人的提线木偶。
房门被轻轻推开，麒麟走了进来。他显然也听到了广播，脸色凝重。三年时光，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坚毅和风霜。他走到简莹身边，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他登基了。”麒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嘲讽的悲凉，“就在昨天，在长春，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成了‘满洲国’的‘执政’。”
简莹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为那个迷失的皇帝，为沦陷的故土，为牺牲的大哥，也为无数流离失所的同胞。
“我们的证据…”简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是时候让它见光了！”
麒麟用力点头，目光落在书桌另一角——那里放着一叠厚厚的英文书稿，封面上写着《紫禁余晖：一个王朝的覆灭与傀儡的诞生》（Twilight of the Forbidden City: The Fall of a Dynasty and the Birth of a Puppet）。
“司徒教授联系了几家重要出版社，”麒麟说，“你的回忆录，加上我们手里的铁证，将是对日本侵略和伪满政权最有力的控诉！我们要让全世界都听到真相！”
简莹擦干眼泪，走到窗边，望向东方。高楼林立的纽约天际线之外，是浩瀚的大西洋，再向东，是战火纷飞的故国。
她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枚从未离身的龙凤玉佩，又摸了摸麒麟颈间那枚冰冷的子弹头。玉佩温润依旧，子弹头也依旧冰冷刺骨。
“麒麟，”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时空的力量，“我们一定要回去。带着真相，带着力量，回到我们的土地上去。”
麒麟走到她身后，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而立，目光穿越遥远的距离，投向那片正被铁蹄践踏的苦难大地。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对乱世中的夫妻披上了一层无声的、坚韧的战甲。
北平的钟声犹在耳畔，未名湖的月色依旧清冷。而他们知道，归途虽远，血未冷，志未消。终有一天，他们会踏上回家的路，在洗刷了耻辱的土地上，光明正大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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