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堂的悲声被强行压下，如同在沸腾的毒锅上盖了一块沉重的石板。老侯爷的尸身停在偏堂，只有几个忠心的老仆守着长明灯，连像样的丧仪都无法操办。府内弥漫的焦臭、硝烟与溃烂腥气，混合着新添的、若有若无的尸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锈味。
柳淑媛成了这座活人墓里唯一掌灯的人。她褪去了新妇的娇柔，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外罩银狐裘，脸上依旧苍白，却透着一股淬火般的冷硬。她坐镇在西跨院外的临时指挥所——一间西面透风的花厅。面前摊着府中残存的药材清单、仆役名册，还有几张墨迹未干、尝试配伍的“缓解方子”，字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少夫人…陈大夫…陈大夫他…他的手也…”张嬷嬷踉跄着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指着西跨院的方向，“早上还只是红肿…现在…现在整个手掌都…都烂穿了！脓水…脓水流到哪…哪就冒烟！他…他疼得撞墙…几个人都按不住！”
柳淑媛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墨污了纸上的“冰片”二字，晕开一团绝望的黑。西跨院的情况在急剧恶化。所谓的“缓解方子”如同扬汤止沸，根本挡不住那蚀骨化肉的毒瘴蔓延！隔离区己间地狱，绝望的哀嚎日夜不息。影七手臂的溃烂己蔓延至肩胛，高烧不退，全靠意志强撑。连负责煎药、稍微靠近隔离区的仆役，也开始出现零星的红肿水泡！
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府邸，也缠绕着柳淑媛的脖颈。她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声音冷得像冰：“按我之前吩咐的，用烈酒冲洗陈大夫的伤口！再用熬煮过三遍的石灰水浸泡过的粗布包裹！其他人，再后退十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再靠近伤者！”她的话斩钉截铁，却掩不住一丝力竭的沙哑。
“少夫人…没用的…都没用的…”一个被临时拉来帮忙、脸上己起了红疹的小丫鬟（秋菊）瘫坐在地，眼神涣散，喃喃自语，“是‘画骨’…是阿丑索命来了…谁也逃不掉…老侯爷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瘟疫般瞬间传染了花厅内所有面无人色的仆妇。
“闭嘴！”柳淑媛厉声呵斥，目光如电射向秋菊，“再敢妖言惑众，扰乱人心，即刻杖毙！”她的威压暂时镇住了场面，但每个人眼中深藏的恐惧，却比之前更甚。
张嬷嬷抹了把泪，凑近柳淑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小姐！不能再拖了！西跨院…快压不住了！影卫大人那边…也…那毒妇就是唯一的指望！让老奴带人去柴房！撬开她的嘴！用烙铁！用钢针！就不信她不吐口！”
柳淑媛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撬开她的嘴？用刑？顾承渊的影卫都束手无策，张嬷嬷去又能如何？激怒那深渊里的恶鬼，只会让毒瘴爆发得更快更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阿丑不是能被酷刑屈服的猎物，她是盘踞在黑暗中的狩猎者，静静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不。”柳淑媛睁开眼，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本夫人…亲自去。”
“小姐？！”张嬷嬷失声惊呼，脸色煞白，“您…您不能去！那地方污秽！那恶鬼…”
“污秽？”柳淑媛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这侯府上下，哪里还有一寸干净之地？嬷嬷，备药箱。里面…装上最好的止血散、续骨膏、还有…那支老参切下的参须。”她顿了顿，补充道，“再带上…那个东西。”
张嬷嬷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柳淑媛所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您是说…老爷给您的…”
“对。”柳淑媛打断她，目光投向柴房的方向，深不见底，“成败…在此一举。”
**（二）柴房外·叩门）**
柴房外，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十名影卫如同黑色的礁石，死死钉在浸满火油的柴薪与三道粗大铁链之外。他们脸上蒙着厚厚的浸药粗布，只露出布满血丝、充满惊惧与警惕的眼睛，手中的钢刀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空气里，柴房固有的腐臭、火油的刺鼻、以及远处西跨院飘来的溃烂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柳淑媛在张嬷嬷和一个提着沉重药箱、同样包裹严实的高大仆妇（王嬷嬷）的陪同下，缓步走来。她月白的身影在这片污秽与肃杀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绝。
“少夫人！”影卫小队长（影十一）上前一步，声音透过粗布，带着惊愕和阻拦之意，“侯爷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地凶险！请您速回！”
柳淑媛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影卫们紧绷的身体和惊惧的眼神，声音清晰而坚定：“本夫人奉侯爷之命，全权处置府内疫病。柴房中人，是唯一可能的解药线索。本夫人要进去，与她…谈谈。”
“谈谈？！”影十一失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少夫人！那是个恶鬼！是‘画骨’的毒源！靠近者死！您…”
“让开。”柳淑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侯爷授权，见令如面。还是说，尔等要抗命？”她亮出一枚玄铁令牌，正是顾承渊当日所授。
影十一看着令牌，又看看柳淑媛平静却决然的眼神，再看看远处西跨院方向隐约传来的哀嚎，挣扎片刻，猛地一咬牙，挥手：“开门！警戒！”他赌不起。西跨院的惨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人头顶。
沉重的铁链被一道一道卸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板上糊着的湿泥被刮掉，露出朽木的原色。影卫们如临大敌，钢刀出鞘半寸，死死锁定门口。
张嬷嬷和王嬷嬷紧张地护在柳淑媛身前。王嬷嬷更是将沉重的药箱挡在胸前，如同盾牌。
“吱呀——”
厚重的柴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腐肉、脓血、霉变和一种更深沉怨毒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瘴，猛地从门缝中喷涌而出！
“呕…”离得最近的两个影卫猝不及防，即使蒙着布，也被这气味冲得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张嬷嬷和王嬷嬷也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唯有柳淑媛，身形晃了晃，却硬生生钉在原地！她甚至没有抬手掩鼻，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穿透了这污秽的毒瘴，精准地投向柴房内那最深沉的黑暗角落！
光线吝啬地投入，勾勒出一个蜷缩在污秽草堆里的、瘦骨嶙峋、几乎不形的轮廓。破败的靛蓝破袄裹着枯柴般的身躯，溃烂流脓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蜡黄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在黑暗中无声燃烧的、冰冷死寂的幽光，如同深渊本身睁开的眼睛，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回望着她！
无声的对峙。
极致的污秽与病弱的清冷。
复仇的深渊与求生的孤舟。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影卫粗重的呼吸都屏住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压力，从那黑暗的角落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柳淑媛深吸一口气，那恶臭的气息灼烧着她的肺腑，却让她更加清醒。她抬步，就要踏入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
“少夫人！不可！”张嬷嬷和王嬷嬷魂飞魄散，死死拉住她！
影十一也猛地横跨一步，挡在门前，声音嘶哑：“少夫人！三思！里面…”
柳淑媛轻轻却坚定地拂开张嬷嬷和王嬷嬷的手，目光依旧锁定着黑暗中的那两点幽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阿丑姑娘。”她用了最陌生的称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本夫人柳淑媛，今日前来，不为审问，不为用刑。”
她微微侧身，示意王嬷嬷将那个沉重的药箱放在门口，箱盖打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名贵药材和纱布。
“只为…求一个活路。”
她的声音在污秽的柴房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西跨院的人，正在烂掉。影卫在烂掉。侯府…也在烂掉。”
“告诉我，如何才能解这‘画骨’之毒？”
“或者说…你需要什么，才肯给出解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要刺穿那层麻木的伪装，看到深渊之底：
“是顾承渊的命？”
“是林婉儿的命？”
“还是…整个靖安侯府…为你云家陪葬？！”
“云家”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柴房内，那蜷缩的、死寂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深陷眼窝中，那两点燃烧的幽光，骤然爆射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刻骨铭心的…怨毒寒芒！
一首如泥塑木雕般的云冰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沾满污垢和脓血的脸上，那干裂乌紫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冰冷质感的音节，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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