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京郊贫民窟特有的气味——腐烂的菜叶、劣质煤烟、牲畜排泄物的酸腐,还有若有若无的、属于绝望的馊味——从破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盘旋在低矮、潮湿的土坯房里。一盏油灯如豆,灯芯噼啪爆着细小的火星,昏黄的光晕在坑洼不平的泥墙上扭曲晃动,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映得屋内陈设更加破败不堪。
云冰翎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棉絮。那张断弦的古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琴身紧贴着同样冰冷的胸口,仿佛是她与这个地狱般世界唯一的连接点。白日里流觞水榭的喧嚣、刺耳的断弦声、莫老额头刺目的鲜血、顾承渊冰冷的判决、林婉儿眼底的狂喜……如同无数破碎的琉璃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她猛地将脸埋进冰冷的琴身,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是恨!是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强行塞回熔炉的岩浆,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在她西肢百骸里疯狂冲撞、咆哮!指甲深深抠进琴身粗糙的木纹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为什么?为什么莫老要那么做?用他苍老的身躯和血,替她挡下那致命的一劫?他究竟知道什么?还是仅仅……不忍心看着一个年轻的乐师被碾碎在侯府的权势之下?那沉重的磕头声,那绝望的“老朽该死”,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她的灵魂上!忠叔之后,又一个因她而死的人!
顾承渊!林婉儿!
你们欠下的血债,又多了一笔!一笔笔,刻骨铭心!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眼底却是一片燃烧的、冰冷的火焰。她死死盯着怀中古琴上那根突兀断裂的宫弦,断口狰狞。这绝非意外!是谁?是林婉儿授意翠浓?还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王嬷嬷?亦或是……顾承渊影卫的手笔?不管是谁,这笔账,她记下了!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从土坯房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下方传来。声音微弱,混杂在夜风的呜咽和远处野狗的吠叫中,若非云冰翎此刻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几乎无法察觉。
不是风!是信号!她与莫老之间,仅有的一次、在无人角落仓促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云冰翎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像一只受惊的夜枭,猛地从土炕上弹起,动作轻捷无声,瞬间贴到了门板后的阴影里。怀中古琴被轻轻置于地上,袖中那枚备用的“画眉”毒针滑入指尖,冰冷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
“谁?”她压低声音,嘶哑地问,如同夜风吹过干裂的河床。
门外沉默了一瞬,一个同样压得极低、带着浓重喘息和痛苦呻吟的苍老声音响起,断断续续:“冰……冰弦姑娘……是……是老朽……莫怀古……”
莫老?!他还活着?!云冰翎瞳孔骤缩!不是被杖责二十拖下去了吗?他怎么会找到这里?顾承渊的人呢?是陷阱?!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指尖的毒针蓄势待发,身体紧绷如弓弦。
“莫老?”她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疑和警惕,“您……您怎么……”
“姑……姑娘……快……开门……”门外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濒死的急促喘息,伴随着身体沉重地倚靠在门板上发出的摩擦声,“侯府……影卫……追……追来了……老朽……撑不住了……有……有要紧事……关乎……关乎……”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
影卫追来了?!云冰翎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再犹豫,猛地抽掉门栓,将破旧的木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汗馊味混合着夜风的寒气扑面而来!
门外,莫怀古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地倚在门框上。他身上的乐师袍破烂不堪,浸透了暗红色的血污,尤其是后背和的位置,布料几乎与模糊的血肉粘在一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额头被他自己磕破的伤口凝结着黑红的血块,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门内的云冰翎,充满了急切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快……快进去!”莫老用尽最后力气低吼,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云冰翎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垂死之人的全部力量,将她狠狠拽进屋内!他自己也踉跄着扑了进来,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砰”地一声将破门死死关上,插上门栓!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门板软软地滑倒在地,身体因剧痛而不停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莫老!”云冰翎扑跪在地,扶住他冰冷颤抖的身体。触手是粘腻冰冷的血污和滚烫的体温!那杖责二十,显然是下了死手!
“药……姑娘……”莫老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腰间一个同样沾满血污的、极其不起眼的灰色粗布小袋,“快……快……‘玉露丸’……止血……”
云冰翎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解下那染血的布袋。里面只有两个小小的青瓷瓶。她拔开其中一个的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散出。她倒出两颗黄豆大小的碧绿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莫老口中。
莫老费力地吞咽着,药丸似乎暂时压下了他喉间的腥甜,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神却更加涣散,生命的光彩正在飞速流逝。
“莫老!您撑着!我去找大夫!”云冰翎声音发紧,就要起身。
“不……别去!”莫老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依旧惊人,指甲几乎抠进她的皮肉里!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的光芒,“听……听我说!没……没时间了!影卫……就在附近……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带出血沫。
“他们……他们怀疑你了!顾承渊……他……他起了疑心!那根弦……那根羽弦……”莫老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他查了……你的琴!就在……就在书房!我……我偷偷看见……他盯着……盯着那根弦……眼神……像要吃人……咳咳咳……”
云冰翎浑身冰凉!顾承渊果然查了!他发现了羽弦的异常?他知道了?!
“别怕……他……他没碰……没碰那根弦……”莫老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他……他怕了……哈哈……他怕了……”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无尽嘲讽的怪笑,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他不敢碰……但……但他一定会……会弄死你……像弄死……弄死云家……一样……”
云冰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云家!他果然知道了?!还是仅仅是猜测?!
“莫老!您……您怎么知道……”她声音颤抖,几乎无法成句。
莫老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云冰翎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怜悯,有悲哀,有恐惧,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我见过……见过你父亲……云……云大人……他……他来侯府……赴宴时……听……听过我弹琴……还……还夸过我……”莫老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他……他是个好人……好官……不该……不该是……那样的下场……我……我老了……活够了……咳咳……”
又是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破烂的衣襟。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瞳孔开始放大。
“莫老!莫老!”云冰翎用力摇晃着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
“姑……姑娘……”莫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起,指向被他紧紧抓在另一只手里的、那个染血的灰色粗布小袋,“里……里面……另一个瓶子……不……不是药……是……是……”
他的声音陡然中断!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瞪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屋顶,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只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尽的、充满悲怆与无尽话语的弧度。
死了。
又一个因她而死的人。带着满腹的疑团和未尽的警告,死在了这个肮脏冰冷的角落。
云冰翎跪在血泊中,抱着莫老尚有余温却己僵硬的尸体,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灵魂。冰冷的恨意和巨大的悲伤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她体内疯狂撕扯、冲撞!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没有让那崩溃的悲鸣冲出喉咙。
夜风呜咽,穿过破窗的缝隙,发出如同鬼魂哭泣般的尖啸。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挣扎怪兽般的阴影。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混合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云冰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莫老的尸体。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冻结的、死寂的苍白。她伸出手,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莫老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的那个灰色粗布小袋。
她掰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指,取出小袋。里面,除了刚才装玉露丸的空瓶,果然还有一个更小的、通体乌黑、没有任何标识的细颈瓷瓶。
她拔开乌黑瓷瓶的塞子。
没有药香。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近乎无味的冷冽气息,悄然逸散出来。
云冰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这味道……她太熟悉了!是“画眉”淬毒剂!但比她自己淬炼的那瓶,气息更加内敛,更加阴冷!是提纯过的?还是……改良版?!
莫老最后那句“另一个瓶子……不是药……”在耳边轰然炸响!他给她这个做什么?!他知道她有毒针?!他给她这个……是让她继续……?
就在这时!
“嗖——!”
一道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破空锐响,毫无预兆地从破窗的缝隙外疾射而入!
寒光一闪!目标首指跪在血泊中的云冰翎后心!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锥刺入后脑!云冰翎的身体在千分之一秒内做出了反应!她没有试图闪避那快如闪电的袭击,而是猛地向前一扑,整个身体重重地压在莫老尚有余温的尸体之上!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不是射入她的身体!
那枚细长、泛着幽蓝寒光的三角透骨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扎进了莫老尸体的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让尸体都猛地一震!
影卫!顾承渊的影卫!他们果然追来了!而且,就在窗外!刚才的破空声,是弩箭!他们想灭口!
云冰翎趴在莫老的尸体上,冰冷的尸体和温热的血污紧贴着她的脸颊。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枚透骨钉钉入骨头时传来的震动!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之近!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紧绷到了极致,如同蛰伏在尸堆下的毒蛇,一动不动。指尖,那枚备用的“画眉”毒针,被她紧紧夹在指缝间,针尖对准了破窗的方向。
窗外,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呜咽。
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击,只是幻觉。
但云冰翎知道,那不是幻觉。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蛛网,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土坯房。影卫没有离开。他在等,等她自己暴露,或者……确认灭口是否成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油灯的火苗依旧在不安地跳动,将她和身下尸体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地狱的图腾。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更久。
窗外,终于传来一丝极其轻微、如同落叶拂过地面的窸窣声。那冰冷的杀意,如同退潮般,悄然隐去。
走了?
还是……潜伏到了更近的地方?
云冰翎依旧一动不动,如同真正的尸体。她的感官提升到了极限,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风声、远处野狗的吠叫、老鼠在墙角窸窣爬行……没有异常。
又过了许久。首到冰冷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衫,浸入骨髓。首到身下莫老的尸体开始变得冰冷僵硬。
她终于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骇人,如同淬炼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燃烧着无声的地狱业火。
她缓缓从莫老的尸体上撑起身。目光扫过老人死不瞑目的双眼,扫过他肩胛骨上那枚幽蓝的透骨钉,最后落在地上那个装着黑色瓷瓶的灰色粗布小袋上。
她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捡起小袋,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住了来自地狱的邀请函。
窗外,夜色如墨,深不见底。远处,京城的方向,靖安侯府的灯火辉煌如同不灭的鬼火,嘲弄着这片贫瘠的黑暗。
云冰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破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和潜伏的杀机。她抬起手,用沾着莫老鲜血的手指,轻轻抹过自己同样沾染血污的嘴唇。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浓烈而苦涩。
顾承渊。
林婉儿。
侯府的影卫。
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对着那片吞噬了莫老性命的黑暗,也对着那片象征着仇人权势的虚假光明,一字一顿,刻入骨髓:
“我们……不死不休。”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仿佛亡魂不甘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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