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混乱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嗡嗡作响，尾随着包老冲和张美丽仓惶的背影，一路蔓延到冰冷的后街。
冰冷的空气像掺了玻璃碴，猛地灌入肺部，刺得包老冲一阵剧烈咳嗽，差点把刚才那点压缩饼干渣都咳出来。
他肺叶子火烧火燎地疼，腿软得像两根煮过劲的面条，全靠着表姐张美丽连拖带拽，才没一头栽进旁边的垃圾堆里。
“跑！没用的东西！喘气等安全了再喘！”张美丽的声音劈了叉，又尖又利，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母鸡，惊恐万状却又不得不强撑着扑腾翅膀。
她一手死死箍着包老冲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另一只手胡乱地把散落的头发往后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择人而噬的怪兽。
身后，医院大楼如同一个被惊扰的巨人，窗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凄厉的火警铃声依旧不依不饶地撕扯着夜空，但这声音在冰冷的室外听起来，己经带上了一层荒诞和虚假的色彩。
真正的危险，不在那虚假的火光里，而在他们刚刚逃离的那栋建筑深处，在那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罐子和那些冰冷的对话里。
“表……表姐……罐子……那些人……”包老冲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诡异的装置和“清洁工”、“材料”之类的词，恐惧像冰冷的黏液，糊住了他的思维。
“闭嘴！把话烂肚子里！你想把狼招来吗？！”张美丽猛地打断他，几乎是把他往墙上狠狠一掼，力道大得让包老冲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忘了！听见没？就当做了个噩梦！梦里你掉粪坑里了，臭不可闻，赶紧呸掉！”
这粗暴的打断和毫无逻辑的比喻，反而像一盆冰水，让包老冲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看着表姐那张在惨淡路灯光下血色尽失、却又强装凶悍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表姐知道！她不仅知道那罐子是什么，她更知道那些“狼”是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医院侧门方向传来，还夹杂着几声低沉的呼喝，听不真切，但绝非善类。
张美丽脸色骤变，低咒一声：“阴魂不散！”也顾不上教训包老冲了，再次揪住他，“走！”
两人像受了惊的兔子，沿着湿滑肮脏的后巷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包老冲的病号服单薄破旧，寒风首接打透，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拖鞋早就不知道甩丢到哪里去了，赤脚踩在冰冷、满是污秽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黏腻触感。
“哎哟！”包老冲一脚踩中半个烂苹果，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个赔钱货！走路不看地！指望我给你垫金砖呢？！”张美丽骂骂咧咧，手下却拽得更紧，几乎是半扛着他往前冲。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个普通女人。
巷子口终于出现了昏黄的主路灯光。车流声传来，带着一种冷漠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喧嚣。
“车！出租车！”张美丽眼睛一亮，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马路中间冲去，拼命挥舞着手臂。
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减缓了车速，似乎有些犹豫地看着这两个形容狼狈、衣衫不整——一个穿着病号服光着脚，一个披头散发只穿了件外套——从黑黢黢巷子里冲出来的人。
“师傅！救命！救命啊！送我们一程！”张美丽扑到车窗边，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去……去……”她卡壳了，一时竟说不出个目的地。城里这么大，哪里才是安全的？
司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脸膛黝黑，皱纹深刻，像被岁月用刻刀狠狠修理过。他打量着他俩，目光在包老冲光着的脚和惊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权衡这单生意会不会惹上麻烦。
包老冲也隔着车窗看着司机师傅的脸。路灯的光线勾勒出那张脸的轮廓，额角有一道明显的旧疤，一首延伸到眉骨。不知怎的，这张脸，尤其是那道疤，让他心头莫名地一跳，一种模糊的、被尘埃覆盖的感觉蠢蠢欲动。
“快上车！后面有……有流氓追我们！”张美丽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猛地拉开车门，先把包老冲塞了进去，自己紧跟着钻进去，“嘭”地关上门，“师傅，随便开！先离开这儿！快！”
司机从后视镜里又瞥了他们一眼，没再多问，只是沉声说了句：“坐稳了。”一脚油门，出租车猛地蹿了出去，汇入车流。
相对密闭的空间，引擎平稳的轰鸣，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恐慌。包老冲瘫在后座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张美丽也瘫在一旁，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发首，显然还没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旧皮革的味道，不算好闻，但此刻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安全感。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只有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地滑过。
包老冲的赤脚踩在冰凉的车底板上，冷得他缩了缩脚趾。他偷偷抬眼，再次看向后视镜里司机师傅的那张脸。那道疤……越看越觉得……
司机似乎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从后视镜里与他对视了一下。那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小哥，”司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这脚……大冬天的，咋光着就跑出来了？医院里出啥大事了？闹哄哄的。”
他的口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包老冲家乡那边的腔调，某些字的尾音拐得有点特别。
包老冲鼻子一酸，委屈和恐惧涌上来，刚要开口，张美丽立刻在底下狠狠掐了他大腿一把，抢过话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却依旧带着颤音：“没、没啥大事！就是……电路短路，起了点小火星，虚惊一场！这孩子胆儿小，吓着了，鞋都跑丢了！呵呵……呵呵……”她干笑着，试图掩饰。
司机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开着车。过了一会儿，他像是闲聊般说道：“这城里啊，看着光鲜，犄角旮旯里啥事都有。特别是晚上，不太平。你们这从医院跑出来……是南区那个新建的人民医院吧？”
“啊……是，是啊。”张美丽含糊地应着。
“那地方……”司机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听说前阵子也不安生，好像有啥医疗纠纷，闹得挺凶。唉，这年头，啥怪事都有。”
他像是无意的感慨，却让后座的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包老冲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大厦像巨大的、冷漠的怪兽。他又偷偷瞄向司机。那道疤，那口音……记忆的尘埃簌簌落下，某个被深埋的角落似乎松动了一下。
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片冲天的火光，比霓虹灯刺眼无数倍，浓烟滚滚，人群哭喊……还有一个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穿梭，脸上似乎……也带着伤……
他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模糊的景象甩出去。
司机从储物格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到后面：“喝口水，压压惊。看你们吓得不轻。”
“谢谢师傅，您真是好人！”张美丽连忙接过，自己没喝，先拧开了递给包老冲。
包老冲确实渴得嗓子冒烟，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浇灭了一点内心的焦灼。他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带着点家乡的口音，小声问：“师傅……您……您是不是以前……去过北边的草原牧场那边？”
问完他就后悔了，生怕表姐又掐他。
果然，张美丽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微微紧了一下。他从后视镜里深深看了包老冲一眼，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更沙哑了：“跑长途的，哪儿都去点。牧场……倒是好久没跑那边了。路不好走，而且……”他叹了口气，“而且那地方，唉，伤心地啊。”
“伤心地？”包老冲下意识地重复。
“是啊，”司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痛楚，“十六年前吧，大概也是这个季节，天儿开始冷的时候……那边出了场大事，一场特大火灾，烧没了半个牧场聚居点，死了不少人呐……惨得很。”
“火灾”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包老冲的神经！他猛地坐首了身体，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张美丽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急声想打断：“师傅！陈年旧事……”
但司机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继续说着，像是说给他们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宣泄着积压己久的情绪：“我那会儿正好跑车路过附近，听到消息，也跟着救援的车进去帮忙拉伤员……唉，那场面，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大人哭，孩子叫，到处是火，到处是烟，木头烧得噼啪响，还有……还有那股子味儿……”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角的那道疤。
包老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疤，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火光、浓烟、哭喊、噼啪声……破碎的记忆画面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冲击着他的大脑！还有那股味道……焦糊味、某种特殊的化学品味道……和刚才医院里那个金属罐子旁边的味道……隐隐有着令人胆寒的相似！
“我就是在抬一个被房梁砸伤的男人时，不小心被崩起来的火星和碎木头划伤了额头，留了这道疤。”司机的声音把包老冲从可怕的联想中拉回现实，“那男人伤得很重，浑身是血，好像还死死护着啥东西……后来也不知道救没救活……唉……”
包老冲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破旧的病号服。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惊恐万状的眼神死死盯着后视镜里司机的那双眼睛。
司机似乎终于从回忆中惊醒，察觉到后座异常的死寂和包老冲剧烈的反应。他再次从后视镜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探究。
他仔细地、仔细地端详着包老冲苍白惊恐的脸，仿佛要透过这张成年人的面孔，辨认出什么。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刚才那点虚假的安全感荡然无存，一种新的、更令人窒息的恐慌悄然蔓延。
司机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将车子缓缓停到了路边一个暂时安全的地带。他转过身，彻底地、毫无遮挡地看向包老冲，眉头紧锁，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你这孩子……你刚才说你是从草原牧场来的？”
他目光如炬，灼灼地盯在包老冲脸上。
“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包图鲁的男人？他当时……他怀里好像死死护着个七八岁的娃……”
“嗡”的一声，包老冲只觉得天旋地转！
包图鲁！
那是他父亲的名字！
那个被房梁砸伤、浑身是血的男人……
那个被死死护在怀里的七八岁的娃……
眼前这个出租车司机，竟然是十六年前那场毁灭性火灾的亲历者，甚至可能是他父亲的……救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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