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江西赣州信丰县，上窑村的夏天像是被老天爷扔进了炼丹炉。太阳把天空烤成了惨白的一片，毒辣的光线砸在地上，溅不起半点尘埃，反而让泥土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空气被烤得发黏，贴在皮肤上像一层融化的猪油，喘口气都带着灼人的痛感，仿佛要把喉咙燎出泡来。
村里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河，是祖辈们赖以生存的命脉，如今却彻底断了气。河床上的泥巴裂成了巴掌大的硬块，边缘锋利得像刀片，踩上去“咔嚓”作响，能硌得脚底板生疼。有孩子好奇地抠着裂缝，能把整只胳膊伸进去，黑漆漆的泥缝里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土腥味。
田地里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稻苗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叶子卷成了细条，像被火燎过一样发脆，轻轻一碰就碎成渣。土地裂开的口子能塞进拳头，最深的地方能没过小腿，灼热的泥土被晒得滚烫，正午时分光着脚踩上去，能烫得人跳起来，不出片刻就会燎起水泡。
村里人的心比这干裂的土地还要焦渴。村支书蹲在水渠边，烟袋锅子敲得石头“邦邦”响，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安排的轮流放水制度，在这场大旱面前如同杯水车薪——水渠里的水细得像棉线，浑浊不堪，流到半路就渴的土地贪婪地吸得一干二净，能流到自家田里的，不过是些湿泥汤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村西头的张老汉蹲在田埂上，看着自家地里枯死的稻苗，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红血丝，“再不下雨，今年就得喝西北风。”
“谁说不是呢？”旁边的年轻人叹了口气，“听说邻村己经有人家开始逃荒了。”
水成了命根子。谁家的稻田离水渠近，谁家的稻子就能多喘口气，全家的口粮才有指望。可水就这么点，家家户户的眼睛都像饿狼似的盯着，村里的空气里除了热气，还飘着一股说不清的焦虑和火药味，一点就着。
但这些焦虑似乎落不到周老三头上。
这五十多岁的独居汉子，住在村东头的矮屋里，依旧我行我素得像个没事人。他身材不高，却生得膀大腰圆，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疤痕，那是年轻时跟人抢水打架留下的，平日里总是耷拉着眼皮，看人时眼神阴恻恻的，透着股狠劲。
村里人都叫他“田霸”，不是因为他力气多大，而是因为他心眼子坏得流脓。不管谁家的田挨着他的地，总能被他找出空子占便宜：你家水渠刚灌满水，他半夜就揣着铁锹偷偷扒开个口子，把水引到自家田里，第二天还装傻充愣；你家稻子快渴死了，好不容易等来点水，他趁人不注意，就往你家水渠里扔石头、塞树枝，堵得水根本流不过去，眼睁睁看着你家稻苗黄掉枯死。
每次有人找上门理论，他要么梗着脖子骂脏话，唾沫星子喷得人满脸都是；要么就耍赖说“水自己流的，关我屁事”，甚至撸起袖子要动手，吓得老实人只能自认倒霉。时间长了，村里人都怕了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暗地里骂他缺德，咒他断子绝孙。
那年夏天旱得最凶的时候，水渠里的水成了谁都眼红的宝贝。村支书刚在祠堂里敲着锣划好轮次，规定每家每户按时间放水，周老三就动了歪心思。
一天半夜，月亮躲在云里，村里静得只能听见蟋蟀的叫声。周老三揣着把磨得锃亮的铁锹，像只偷鸡的黄鼠狼，猫着腰摸到村北的水口。那里是水渠的源头，一个简陋的水闸控制着水流。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迅速用铁锹撬开闸板，把水流调大了两倍。
一股浑浊的水流“哗啦啦”冲出来，带着泥沙的腥气，顺着水渠欢快地往他家田里灌。周老三蹲在暗处，看着水流奔腾的样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他知道，下游的老王家就在水口下面，这么大的水流，肯定会把他家刚修好的水渠冲垮，可他才不管——自家的稻子活了才是正经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下游传来“轰隆”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水渠决口的水声。周老三心里乐开了花，赶紧把闸板恢复原样，悄咪咪地溜回了家，倒头就睡，梦里都是自家稻子绿油油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周老三扛着锄头去田里查看，看到自家干裂的稻田喝饱了水，稻苗都挺首了腰杆，心里美得不行。他故意绕到老王家的田边，看到他家的水渠果然被冲垮了半段，浑浊的泥水漫了一地，刚抽穗的稻苗泡在泥水里，己经开始发黄，心里更是得意。
老王蹲在田埂上，急得首掉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造孽啊，这可是全家的指望啊……”周老三假装没看见，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扛着锄头往家走，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笑，仿佛昨晚的事根本没发生。
可走到自家稻田边的田埂上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田埂上的枯草间，挂着一件东西。那是件红衣，红得像刚凝固的血，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紧紧贴在枯黄的草上，在惨白的阳光下晃得人眼睛发疼。周围干裂的土地、蔫掉的稻苗都失去了颜色，只有这件红衣，像一团烧起来的鬼火，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周老三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不是没听过老辈人的说法：农村里最忌讳湿漉漉的红衣，尤其是在水边、田埂这种阴气重的地方。老人们说，穿红衣跳水自杀的人，怨气最重，死后会变成厉鬼，红衣就是她的执念，谁碰了谁就会被缠上，一辈子不得安宁。
村里就有这样的传说。几十年前，有个外乡女人因为被丈夫抛弃，穿着红衣跳了村头的河，死后没多久，捞她尸体的两个汉子就相继淹死在了河里，死的时候都穿着红衣。从那以后，村里人对红衣，尤其是湿红衣，都忌讳得很。
可周老三一辈子不信邪，觉得这些都是吓唬人的屁话。他啐了一口，往地上吐了口浓痰，骂道：“哪个缺德的把破烂扔这儿？败坏老子的兴致！”说着就举起锄头，用锋利的锄尖小心翼翼地把红衣挑了起来。
红衣很沉，显然吸饱了水，布料像是粗麻布，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沾着些水草和泥沙。周老三挑着红衣，转身往家走，路过门口的竹竿时，他还故意把红衣搭在上面晾晒，嘴里嘀咕：“不就是件破衣服？老子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个？挂在这儿晒晒，看能晒出个鬼来！”
竹竿上的红衣滴着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像一连串诡异的符号。周围的空气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热气，明明太阳还毒得很，周老三却打了个冷颤，从骨头缝里透出一股寒意。
他没当回事，转身进了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缸凉水。可他没看到，阳光下的红衣在微风中轻轻飘荡，颜色红得越来越深，像要滴出血来，湿漉漉的布料上，那些水草和泥沙渐渐隐去，露出了光滑的质地。
一场由红衣引发的灾难，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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