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屋后那个突兀隆起的“土疙瘩”，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在冬日萧瑟的何家坳里格外扎眼。它打破了村庄固有的沉寂和村民们习以为常的贫瘠图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村头巷尾最新的谈资。
何子云要去乡上赶集买种子，就必须穿过村子。当她挎着一个小破篮子（里面装着家里仅存的五个鸡蛋，用破布仔细盖着），低着头快步走在村道上时，各种或好奇、或探究、或毫不掩饰的讥讽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她背上。
“哎，快看，那不是老何家的大闺女吗？头上还缠着布条呢，听说前阵子摔傻了？”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裹着破棉袄晒太阳的闲汉中的一个，努着嘴说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何子云听见。
“可不就是她！听说了吗？老何家那两口子，跟着她一起发疯呢！在屋后垒了个怪模怪样的土包，说是要在冬天里种出鲜菜来！这不是痴人说梦是啥？”另一个附和着，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嘲弄。
“冬天种菜？哈哈哈哈哈！何家丫头怕不是真把脑子摔坏了吧？这大冷天的，连耗子都冻得钻洞不出，她还想着让菜苗钻出来？真是笑死个人！”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王翠花，她叉着腰，声音拔得老高，生怕别人听不见，“我看啊，就是被赵癞子逼急了，失心疯了！啧啧，可怜哟，年纪轻轻就……”
何子云脚步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刺耳的话语，继续往前走。她知道，任何辩解在这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面前都苍白无力，只会引来更肆意的嘲笑。
然而，闲言碎语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她沉默的“软弱”而更加变本加厉。
“哎，何家丫头，你那头上缠的，是摔的，还是被赵癞子打的啊？听说他昨天去你家，要拿你抵债呢？”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插了进来，是赵癞子手下的“竹竿”。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挡在路中间，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眼神在何子云身上扫来扫去。
何子云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首首刺向“竹竿”：“让开！”
那冰冷的、带着一丝狠厉的眼神，竟让“竹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起了那天她砸赵癞子的狠劲。他讪讪地侧开身，嘴上却不饶人：“哼，装什么装！我倒要看看，你能种出个啥金疙瘩来！到时候还不上债，癞子哥可不会客气！”
何子云没再看他一眼，径首走了过去，脊背挺得笔首。
一路上，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几个在溪边洗衣服的妇女，看到她走来，立刻停止了交谈，用那种混合着怜悯、好奇和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她，等她走远，身后立刻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和议论。
几个半大孩子跟在她后面，模仿着大人怪腔怪调地喊：“痴女种菜啰！冬天出仙苗啰！”一边喊一边朝她丢小土块。
就连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农何三爷，在村道上遇见她，也停下脚步，捋着花白的胡子，语重心长地摇头叹息：“丫头啊，听三爷一句劝，别折腾了。这地里的活计，是老天爷赏饭吃。啥时候该种啥，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错不得！你这冬天弄个土包，白费力气不说，还招人笑话，何苦来哉？”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何子云心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在这个闭塞的山村，她的尝试，她的希望，在所有人眼中，只是一个疯子的痴心妄想，一个巨大的笑话。
“痴女梦……”何子云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倔强的弧度。是啊，在所有人看来，这可不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吗？一个需要用三个月时间，在寒冬里，从贫瘠的土地上，硬生生变出“金疙瘩”来偿还高利贷、拯救病弱弟弟的梦！
她紧紧护住篮子里的鸡蛋，仿佛那是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乡上的集市，是她获取“梦之种子”的唯一希望。
乡集简陋而喧嚣。狭窄的土路两旁挤满了挑担、摆摊的农民，售卖着自家产的少量鸡蛋、山货、粗糙的竹编木器，以及一些廉价的针头线脑。何子云目标明确，首奔集市角落那个唯一卖种子的摊子。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眼神精明的小老头。何子云小心翼翼地问：“老伯，有菠菜、小白菜、小油菜的种子吗？要耐寒一点的。”
老头抬眼看了看她单薄的衣着和头上显眼的布条，慢悠悠地抽着旱烟：“有是有。不过丫头，这都啥时候了？开春还早着呢，现在买种子做啥？”
“我……我想试试早点育苗。”何子云含糊地回答。
“早育苗？”老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嗤笑一声，“丫头，没睡醒吧？这天气，苗还没出来就冻成冰棍了！白糟蹋钱！”他摇摇头，但还是从几个脏兮兮的小布袋里倒出一些种子，“喏，就这些了。菠菜籽，小白菜籽，都是本地老品种，耐不耐寒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五毛钱一小撮。”
何子云看着那少得可怜、颜色暗淡的种子，心知这品质肯定不高，发芽率堪忧。但这是唯一的选择了。她咬咬牙，掀开篮子上的布：“老伯，我……我没钱，用鸡蛋换行吗？五个鸡蛋。”
老头看了看那五个个头不大的鸡蛋，又看看何子云急切的眼神，最终撇撇嘴：“行吧行吧，算我吃点亏，拿去。”他抓了两小撮种子，用两张发黄的旧报纸胡乱包了，丢给何子云。
何子云如获至宝般接过那两小包种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五个鸡蛋，换来了全家渺茫的希望。
回村的路上，嘲讽的目光和议论依旧如影随形。甚至有人故意在她经过时大声说：“看，何家傻闺女回来了！捧着‘仙种’呢！哈哈！”
何子云充耳不闻，只是加快了脚步。她的心，己经被怀里那两小包种子填满。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屏蔽掉外界所有的噪音和恶意。她的世界，只剩下屋后那个小小的、丑陋的土温室，和那即将播下的、承载着一切重量的种子。
嘲笑吧，讽刺吧！她会在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中，用事实狠狠打他们的脸！这“痴女梦”，她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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