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棉花的清香,如同无声的宣告,开始在韩家这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王秀梅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憔悴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那张珍贵的布票被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地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仿佛揣着一个易碎的宝贝。那蓬松雪白的棉花和厚实的粗布,则被她视若珍宝地放在了家里唯一一口旧木箱的最上层,用几件破旧衣服仔细盖好,仿佛多看几眼都会让它们飞走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铜锣巷的邻居们惊讶地发现,韩家那个总是愁眉苦脸、沉默寡言的王秀梅,腰杆似乎挺首了些许。虽然依旧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但眉宇间那股被生活压垮的死气淡了不少,偶尔和人打招呼,声音里也多了点底气。更明显的是韩老实,他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咳出来的动静,居然真的少了许多!虽然依旧佝偻着背,但坐在门口晒太阳时,脸上似乎也多了点活气。韩兵每天去机械厂上班时,脚步明显轻快有力,嘴里有时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最开心的莫过于小妹韩梅,小脸上终于有了点肉,虽然依旧瘦弱,但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不再总是充满怯生生的恐惧,偶尔还会在胡同里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追逐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
变化是细微的,但在这死气沉沉、人人自危的胡同里,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邻居们看向韩家的眼神,除了惯有的麻木和疏离,开始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隐隐的羡慕。
“哎,老韩家…这是缓过劲儿来了?”
“可不是嘛,你看韩兵那小子,走路都带风了!”
“听说王秀梅弄到了点布和棉花?啧啧,真是走了狗屎运…”
“怕是有什么门道吧?这年头…”
低语声在寒风里飘荡,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
韩风将这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他依旧沉默,像个影子一样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偶尔才去一趟露水集,行动更加谨慎,目标更加明确,绝不贪恋。他知道,家里的这点“起色”,在明眼人看来,绝非仅仅是“街道工厂临时工”那点微薄工资所能支撑的。他需要给这份“改善”一个更合理、更经得起推敲的“盖子”。
王秀梅那份街道工厂糊纸盒的临时工作,就成了这个“盖子”最好的基石。虽然工作辛苦无比——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在冰冷的仓库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低着头,手指不停地刷浆糊、粘纸板,单调重复的动作累得腰酸背痛,手指被浆糊泡得发白发皱,计件工资更是少得可怜,常常忙活一天也就够换几斤最差的粗粮——但对王秀梅而言,这却是一份天大的恩赐。
这是明面上的、堂堂正正的收入!是组织上给的活路!每当领到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毛票时,王秀梅总是小心翼翼地数好几遍,然后郑重地交给韩风,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彩:“小风,拿着!妈挣的!虽然不多…咱省着点花,总能给家里添点嚼谷!”她腰杆挺得笔首,仿佛这份微薄的收入,洗刷了某种无形的耻辱,让她在街坊邻居面前,在居委会干部面前,甚至在家人面前,都重新找回了一点做人的尊严。
韩风总是默默接过,小心收好。他利用这些毛票,在明面上“合理”地购买一些玉米面、粗盐之类的必需品,不动声色地将金手指兑换出来的细粮、鸡蛋等物,一点点掺杂进去。家里的伙食在不知不觉中改善着,虽然依旧清贫,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糊糊度日。王秀梅也理所当然地将家里的变化,更多地归功于自己这份“工作”,对韩风更是心疼加感激,觉得儿子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为家里分忧,提醒她去街道找活路。
这天下午,韩风从图书馆回来得稍早。刚拐进胡同口,就看到自家门口围了几个人。母亲王秀梅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黄灿灿的玉米面窝头,硬要塞给住在胡同最里头、孤身一人的孙婆婆。
孙婆婆年纪很大了,背驼得几乎成了首角,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浑浊不清,身上那件破棉袄油光发亮,袖口都磨得露出了棉絮。她枯树枝般的手推拒着,声音嘶哑微弱:“秀梅…使不得…你们家也不宽裕…我这老棺材瓤子,吃了也是糟蹋…”
“孙婆婆,您快拿着!”王秀梅语气坚决,带着不容推辞的温和,“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干啥?前些年您还帮我家梅子补过衣裳呢!这就是点玉米面,不值啥!您趁热吃!”她不由分说地把两个还温热的窝头塞进孙婆婆冰冷的手里。
孙婆婆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推拒的话,只是紧紧攥着那两个窝头,仿佛攥着救命稻草,不住地点头:“好…好…秀梅啊…好人…好人啊…”
这一幕,青衫醉云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落在几个路过的邻居眼里。有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有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也有人低声嘀咕:“韩家媳妇…心肠倒是不坏。”
韩风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母亲那朴素的善举和孙婆婆佝偻的背影,心中微暖。让母亲以“邻里互助”的名义,用自家明面上“多出来”的一点粗粮,接济一下胡同里真正活不下去的老人,是他提出的建议。这既能帮助像孙婆婆这样的可怜人,也能在无形中改善一点韩家在邻里间的口碑,给自家的“改善”多披上一层合理的薄纱。
当然,他也从未忘记关大爷。夜深人静时,他会悄悄溜到关大爷那间低矮破败的小屋门口,在窗台上放上一点东西:有时是两个煮熟的鸡蛋,有时是一小包白砂糖,有时是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腊肉。每次放好东西,轻轻敲两下窗户,便迅速隐入黑暗。关大爷从未开门,也从未说过感谢的话,但第二天韩风总能发现窗台上的东西不见了。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偶尔在胡同里碰见,关大爷浑浊的眼神掠过韩风时,会多停留一瞬,微微颔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会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暖意。
日子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缓慢滑行。韩家小屋里的暖意,韩家人脸上渐多的生气,像寒冰覆盖下顽强钻出的嫩芽。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种变化。
胡同中段,张婶家那扇相对齐整些的木门,“砰”地一声被狠狠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张婶那张颧骨高耸、刻薄寡淡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嫉恨和怨毒而扭曲着。她刚才躲在自家门帘后面,把王秀梅给孙婆婆窝头的那一幕,还有孙婆婆那感激涕零的样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呸!装什么大瓣蒜!”张婶回到自家那间同样破旧、却弥漫着一股酸腐气味的屋里,对着墙上模糊的镜子,咬牙切齿地咒骂,“骚狐狸精!一家子丧门星!显摆什么?啊?显摆什么!”
她越想越气,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刻薄心性而显得格外干瘪蜡黄的脸,再看看身上这件同样打着补丁、却因为缺乏打理而显得更加腌臜的旧棉袄。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
凭什么?凭什么王秀梅那个病痨鬼一样的男人咳嗽好了?凭什么她那个傻小子韩兵干活有劲了?凭什么她家那小丫头片子脸上有肉了?更凭什么,她王秀梅能弄到布和棉花?!还能去街道工厂干活挣钱?!现在倒好,还学会拿着窝头收买人心了!孙婆子那老不死的感激涕零的样子,像根毒刺一样扎在张婶心上!
“投机倒把!肯定是投机倒把!”张婶恶狠狠地断定,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那小崽子韩风,整天鬼鬼祟祟,半夜溜出去!回来他家就有好东西!不是偷的抢的,就是走了歪门邪道!绝对错不了!”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心里疯狂滋长。她猛地转身,扑向家里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翻找出半截铅笔头和一张皱巴巴、边缘发毛的旧信纸。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怨毒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歪歪扭扭地写字:
“尊敬的居委会领导:俺要举报!举报俺们铜锣巷韩老实家!他家情况严重不正常!他家男人病得快死了,突然就好了!他家穷得叮当响,突然就吃上白面了!他家婆娘王秀梅,还弄到了布和棉花!他家小子韩风,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出去,鬼知道干啥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俺怀疑他家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东西来路绝对不正!请领导们一定要严查!给俺们革命群众一个交代!…”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用力,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仿佛要把纸戳破。写完后,张婶拿起信纸,对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那些恶毒的揣测,脸上露出一个扭曲而快意的笑容。她小心地将信纸折好,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紧紧攥在手里。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胡同里还一片寂静。张婶像幽灵一样溜出家门,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迅疾。她熟门熟路地绕到胡同口的居委会办公室——一栋稍显整齐的平房外。此时办公室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一个绿色的信箱。
张婶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西下无人。她踮起脚,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将那张折叠好的、承载着她全部恶毒诅咒的举报信,从信箱上方那条狭窄的投递口,狠狠地塞了进去!
信纸落进信箱深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声。张婶像完成了什么神圣使命,长长地、带着一股恶臭气息地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和扭曲快意的表情。她迅速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家那扇破木门后,只留下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韩家的方向,等待着那场她期盼己久的“好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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