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座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韩风用肩膀猛地撞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内的景象依旧令人窒息,但当他高举着手中那包暗红色的红糖和半块粗糙的点心冲进来时,仿佛一道微弱却足以刺破黑暗的光,瞬间撕裂了凝固的绝望!
“妈!红糖!还有吃的!”韩风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狂奔而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绝境逢生的狂喜。
死寂被打破了!
王秀梅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儿子手中那抹刺眼的暗红,整个人如同被电击般僵住,随即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激动!“红…红糖?!”她失声叫道,几乎是扑了过来,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包沉甸甸的珍宝,又看到那半块硬邦邦的点心,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滚烫的、充满希望的泪水,“天爷啊!关大爷…关大爷他…”
韩兵也猛地转过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韩风手中的东西,又看看母亲怀里那包红糖,脸上暴戾的绝望瞬间被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取代。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角落里,一首如同石雕般抱着铁盒的韩父,身体也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秀梅手中那包红糖,又缓缓移向韩风,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的悲凉。抱着铁盒的手臂,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丝。
“快!快给小妹冲红糖水!”韩风顾不上解释,急切地催促。希望就在眼前,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王秀梅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却又无比小心地拆开那粗糙的黄纸包。暗红色的糖粒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在这个饥饿年代近乎奢侈的、带着安抚力量的甜香。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生怕洒落一粒,颤抖着放入家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粗瓷碗里。韩兵己经手脚麻利地从水缸里舀出一点带着冰碴的水(水缸里那点薄冰,在希望面前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
冷水显然不行。王秀梅看着碗里的糖粒,又看看灶膛里早己熄灭的冷灰,脸上显出急色。
“妈,用…用我的体温!”韩风急中生智,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碗,将那点珍贵的红糖连同一小捧冰水,紧紧捂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口!冰水和糖粒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棉袄,冻得他一个激灵,牙齿咯咯打颤,但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冰冷的碗紧紧贴在滚烫的求生欲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韩风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冻得发紫。王秀梅和韩兵紧张地围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怀里的碗。
终于,在少年体温微弱却顽强的暖意下,碗里顽固的冰碴一点点融化,冰冷的糖水渐渐有了点温意。虽然离“热”还很远,但至少不再是刺骨的冰水了!
“可以了!可以了!”王秀梅颤抖着接过碗。碗壁温热,里面的糖水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融化开的暗红色。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妹,用家里唯一一把干净的小勺,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糖水,凑到小妹干裂的唇边。
“小妹…乖…张嘴…甜的…”王秀梅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也许是那微弱的甜香唤醒了本能,也许是母亲的呼唤穿透了高烧的迷雾。小妹紧闭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张开一条小缝。温热的、带着丝丝甜意的红糖水,终于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流进了孩子干渴灼热的喉咙。
一勺,两勺…
奇迹般的,那急促滚烫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滚烫,虽然依旧痛苦地蹙着眉,但小妹无意识的呻吟声似乎微弱了一点,紧抿的嘴唇在尝到那点微弱的甜意后,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吮吸了一下!
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却如同甘霖洒落在干涸的沙漠!王秀梅的眼泪再次决堤,是喜极而泣!韩兵狠狠抹了把脸,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韩父抱着铁盒的手,彻底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膝盖上,深埋的头颅下,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半块粗糙的点心,被王秀梅小心地掰开。最软的一点芯子,用温热的红糖水泡开,化成了小半碗更加浓稠、带着粮食香气的糊糊,一点点喂给了小妹。剩下的硬边,则被王秀梅强硬地分给了韩风和韩兵,她自己和韩父,依旧只喝了点红糖水。
食物和糖分带来的微弱热量,如同投入冰冷深潭的火种,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了一丝死亡的阴影,给这个濒临破碎的家,重新注入了一线生机。倒座房里的空气,终于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重。
第二天清晨,小妹的体温奇迹般地退下去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了许多,甚至能睁开眼睛,小声地叫“妈”了。笼罩在韩家头顶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阴云,终于被关大爷递出的那点微光,撕开了一道缝隙。
为了回报关大爷的救命之恩,也为了抓住任何可能改善家里境遇的机会,当韩风听到母亲念叨街道办人手不够,要整理一批积压的困难户补助票据时,他主动站了出来。
“妈,我去帮忙。”韩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挣扎,他眼底那份属于少年的懵懂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和迫切想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渴望。
王秀梅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同以往的神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疲惫地点点头:“去吧…手脚勤快点…别给人家添乱。”
街道办设在胡同口一个同样破旧的小院里,两间打通的大屋,几张破旧的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各种表格、票据和文件。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集体办公场所的浑浊气息。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的街道妇女和一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办事员(姓李)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登记。
韩风被安排的工作很简单:按照居委会主任口述的名单和数额,将一张张皱巴巴、盖着红章的粮票补助凭证,对应着钉在相应的困难户登记表后面。工作机械重复,枯燥乏味。耳边是办事员们疲惫的抱怨、核对数字的低语、纸张翻动的哗啦声,还有窗外胡同里传来的、永远带着饥饿感的零星声响。
韩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前世金融精英对数字和票据的天生敏感,让他本能地抗拒着混乱。他努力在嘈杂中捕捉着李办事员那带着浓重口音、念得飞快的名字和数字,手指有些笨拙地操作着生锈的订书机,将粮票凭证仔细地钉在表格的指定位置。
“王刘氏,西三条胡同27号,本月特批补助粮票…三斤…粗粮…”李办事员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头也不抬地念着,声音含糊。
韩风的手指在一堆散乱的补助凭证里翻找,很快找到一张写着“王刘氏”名字、金额“叁斤”的粗粮票。他拿起凭证,正要钉在面前那份对应的登记表上,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登记表上的内容。
等等!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登记表上,在“王刘氏”的名字后面,家庭人口一栏清晰地写着:2人。而下方,本月核定补助标准旁边,一个龙飞凤舞的数字——“贰斤”!表格下方,还有李办事员之前用红笔做的标记和一个潦草的签名。
贰斤?补助凭证上却是三斤!
一个极其微小的错漏!可能是李办事员口误,也可能是登记时笔误,甚至可能是印刷错误。在堆积如山的工作和普遍麻木的状态下,这点小小的出入,几乎不会有人在意。多出一斤粮票?对街道办来说微不足道,对那个只有两口人的王刘氏家庭,或许能多熬一两天,但对整个大局无足轻重。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斤粮票,在经历了昨夜小妹濒死、全家断粮绝境的韩风眼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它代表的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关大爷口中那“活下去的本事”!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涌上头顶。要不要说出来?
说,可能被认为是多事,添乱,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说…这多出的一斤粮票,或许就能救下某个如同小妹一样濒临绝境的孩子!
关大爷那句“活得像个人是道行”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韩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他没有立刻嚷嚷,而是拿起那张“三斤”的凭证和那份写着“贰斤”的登记表,走到正被一堆表格包围、焦头烂额的李办事员身边。
“李…李同志,”韩风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刻意的谨慎和不确定,将凭证和表格轻轻放在李办事员手边最不碍事的位置,“您看看这个…王刘氏的表上,核定的好像是贰斤,但这补助凭证…写的是三斤…”
李办事员正被一个难缠的妇女缠着问问题,闻言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放着放着!没看我忙着吗?一点小事…” 他话说到一半,目光扫过韩风放下的东西,又猛地顿住。老花镜后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住表格上那个红色的“贰斤”和他自己潦草的签名,又猛地抓起那张补助凭证,看清上面清晰的“叁斤”和公章。
“咦?!”李办事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疑。他飞快地翻动旁边一叠原始申请记录,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急促滑动,嘴里念念有词:“王刘氏…西三条27号…两口人…上月申请特批…理由是…哦!对!是贰斤!批的是贰斤!”他猛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射出锐利的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破旧、脸色苍白、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少年。
“你…发现的?”李办事员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惊讶和审视。
韩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嗯…就是…就是钉凭证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觉得…觉得可能弄错了…”
李办事员没说话,只是又低头仔细核对了一遍表格和凭证,眉头越皱越紧,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一种后怕和庆幸。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再看向韩风时,眼神里的惊讶褪去,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意味。他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行,我知道了。搁这儿吧,我会处理。你…继续去忙你的。”
韩风心中忐忑,不知是福是祸,只能应了一声,默默回到自己那张堆满票据的破桌子前,继续他那枯燥的钉凭证工作。钉书机“咔嚓”、“咔嚓”的声响,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
这件小事,如同投入街道办这潭浑水的一颗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几乎没引起。几个忙碌的妇女甚至没抬头看一眼。李办事员很快将那张“三斤”的凭证放到一边,重新找出一张空白的“贰斤”凭证,对照着记录本,一笔一划地填写好,盖上了章,钉回了王刘氏的表格上。整个过程平静无波。
韩风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知道,当他说出那个错漏的瞬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关大爷的话,似乎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他并不知道,在街道办小院斜对面的胡同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关大爷,依旧端坐在他的破藤椅上,仿佛从未离开。老人微眯的眼睛,将韩风刚才谨慎指出错误、李办事员惊讶审视、最后平静处理的全过程,一丝不漏地尽收眼底。
当韩风低着头,带着一丝忐忑走回座位时,关大爷那布满皱纹、如同古井般平静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他端起那早己凉透的紫砂小茶壶,对着壶嘴,仿佛品着世间最醇香的美酒般,极其缓慢地呷了一小口冰冷的空气。
浑浊却锐利的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这小子…”一声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带着一丝玩味的轻语,消散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眼神里…果然有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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