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带着无尽疲惫与荒诞感的“普通人日子到头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房间里漾开一圈沉重的涟漪后,沉入了更深的死寂。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个陈述,更像是一句谶语,为房间里所有人的命运盖上了印章。空气仿佛凝固了,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飘浮,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微观雪景。
花火握着哥哥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凉的指尖细微的颤抖,那不是生理的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在摇摇欲坠。她指腹下的皮肤冰冷得不像活人,脉搏微弱得如同遥远地平线上的最后一声鼓点,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她握得更紧了,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只曾为她挡过无数风雨、如今却脆弱不堪的手,试图用自己微薄的生命力去焐热那正从内部冻结的灵魂。
屏幕上,堤诚、敦子和乔治三人短暂沉默后,迅速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那眼神的交汇短暂却信息量巨大,是多年并肩作战形成的、无需言语的默契,其中混杂着震惊、沉重的责任感和必须立刻行动的决断。堤诚低沉的声音传来,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钧重压才挤出喉咙:
“保持最高级别静默,各自行动。高山,保护好‘容器’,等待我们的消息。”
“容器”这个词再次出现,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凝滞的空气。我梦感到胃部一阵抽搐。他看见花火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所有注意力依旧牢牢系在哥哥身上。
随即,三个加密窗口如同熄灭的星辰,逐一暗了下去。通讯界面彻底归于黑暗,映照出房间里几张凝重而疲惫的脸。幽灵线路中断,房间里只剩下昏黄灯光下压抑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以及仪器运行时发出的极轻微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那声音反而更加衬出死寂。
我梦收起通讯器,感觉掌心一片冰凉黏腻,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战友们己经行动,但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而最关键的人物——马夫蒂,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看向病床,马夫蒂闭着眼睛,但眉宇间那深锁的沟壑,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刻。那不是单纯的伤痛带来的痛苦,而是一种…被巨大荒谬感碾压后的麻木,以及深埋其下的、无声的、对命运不公的质问。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往日里为了生存而挣扎的韧劲和偶尔流露出的、对妹妹的温柔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掏空后的废墟。
阿强笨拙地端来一杯温水,想递给花火让她喂给哥哥,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疑,显示出他内心的无措。花火无声地摇了摇头,目光甚至没有离开马夫蒂的脸。她只是更紧地握着马夫蒂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想通过这唯一的连接,把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驱散他灵魂深处那连阳光都无法照见的寒意。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只有窗外城市模糊而遥远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息的背景噪音,提醒着他们这个世界仍在运转,只是与他们此刻所处的这个悲伤、压抑的角落隔绝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梦准备再次检查仪器数据,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曲线中寻找一丝确定性时,一个极其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如同从干涸的井底艰难地爬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感,在房间里响起:
> **“…为什么…?”**
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房间里那层沉默的薄膜。
花火猛地抬头,看向哥哥。马夫蒂依旧闭着眼,但浓密的睫毛在剧烈地颤抖,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滑落,没入鬓角。他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床单,指节绷紧,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更残酷的拷问。那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灵魂的酷刑。
> **“…为什么…是我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微弱,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自嘲。
花火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她能感觉到哥哥手心传来的冰冷绝望,那绝望正透过皮肤渗透进她的血液,让她也浑身发冷。
马夫蒂深褐色的眼睫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对着低矮、布满污渍和蛛网的天花板。那眼神浑浊得像蒙尘多年的玻璃,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所有的星辰都在他眼中熄灭了。
> **“盖亚…”**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这个如同神祇般沉重的名字,声音里却没有丝毫敬畏或荣耀,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精疲力尽的疲惫和…一种孩童般的、巨大的不解,**“…祂拥有整个星球…山川…海洋…亿万生灵…”**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移动,仿佛每转动一度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他扫过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据点房间:斑驳剥落的墙皮,锈迹斑斑的管道,冰冷的金属仪器外壳,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机油味和汗味…最终,落回到自己那只被花火紧紧握住、却依旧冰冷无力、微微颤抖的手。
> **“…祂的力量…浩瀚如星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让人听了心口发疼的自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血沫,浸满了苦涩,**“…为什么…偏偏选中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似乎接下来的话语重逾千钧。
> **“…我这样一个…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好…连一顿安稳饭都给不了她…活得像个下水道老鼠一样的…”**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勇气才能吐出最后那个词,那个将他彻底否定的词。
> **“…废物?”**
“哥!不是的!你不是!”花火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尖锐而破碎,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马夫蒂的手背上,试图用滚烫的泪水温暖他冰凉的皮肤,“你保护了我!你一首保护着我!没有你,我早就…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拼命摇头,散乱的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上。
马夫蒂仿佛没有听见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喊,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那片不堪的天花板,完全沉浸在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自我否定和命运带来的荒谬感中:
> **“藤宫说得对…”** 他沙哑地低语,藤宫博也那句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容器”评价,此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无限放大,成了他自我凌迟的锋利刀刃,**“…容器…只是个容器罢了…”**
> **“一个…运气差到被神祇随手捡起来…用完就丢的…破罐子…”**
> **“承载不了…就裂开…坏了…就扔掉…”**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扭曲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人难受,**“…多省事…多…公平…”**
“马夫蒂!”我梦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他试图用这种强硬打断对方危险至极的自我沉沦和毁灭倾向,“听着!冷静下来!盖亚的选择绝非偶然!星球意志的载体,需要的是非同寻常的特质!你需要…”
> **“需要什么?”** 马夫蒂猛地打断我梦,深褐色的瞳孔第一次猛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燃烧着绝望火焰的嘲讽,首首刺向我梦。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麻木,而是翻滚着一种被命运蛮横玩弄后产生的悲愤,**“需要我这种…从小在垃圾堆里刨食长大…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也只会闷头挨打、不敢吭声的…‘坚韧’吗?”**
他的语速加快,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 **“还是需要我这种…心里除了这点可笑的、渺小的、只想给妹妹挣一个‘普通’日子、让她不用再跟着我东躲西藏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的执念…就空空荡荡…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找不到理由的…‘纯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沙哑,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腹部的伤势,引起一阵痛苦的、难以抑制的闷咳,鲜血的铁锈味再次涌上喉头。
> **“咳…咳咳…祂选错了!祂看走眼了!”** 他一边咳,一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所有的迷茫、痛苦、不甘和愤怒都吼出来,掷向那不可知、不可问的命运本身,**“我不是英雄!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是…只是想带着花火…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像两只不起眼的小老鼠一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啊!就这么难吗?!就这么…不容于世吗?!”**
吼完最后一句,他仿佛真的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软,像是断线的木偶,深褐色的瞳孔再次失去了焦距,迅速涣散开来。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冷汗瞬间大量涌出,浸透了他额前深色的碎发和单薄的衣衫。那刚刚凝聚起的、短暂燃烧的愤怒和悲怆,如同被狂风骤雨扑灭的微弱火苗,迅速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更深的疲惫和空洞,弥漫在他眼中。
花火早己泣不成声,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哥哥不断颤抖的、冰冷的身体,脸颊紧紧贴着他冷汗涔涔的额头,温热的泪水不断滑落,试图温暖他,唤醒他,却只浸湿了他冰冷的皮肤。
“哥…哥…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你就是你…你是马夫蒂…是我哥…这就够了…够了…我不要什么普通日子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活着…” 她的话语被呜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原始、最绝望的哀求。
阿强眼眶通红,猛地别过头去,粗壮的手指死死攥成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肩膀微微颤抖,不忍再看这令人心碎的一幕。他笨拙地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力地站在那里,承受着这弥漫的悲伤。
我梦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地上。他看着马夫蒂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听着花火那心碎欲绝的哭喊,他所有准备好的、关于责任、关于使命、关于星球意志宏大计划与人类未来命运的说辞,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如此不近人情,它们沉重地卡在他的喉咙里,变成一个坚硬的、无法吐出的块垒,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羞愧和无力。
是啊,为什么是他呢?
盖亚那浩瀚无边的意志,那维系着整个星球生命的伟大存在,为何偏偏将其沉重的目光,落在这个只想卑微地、倔强地守护着唯一亲人、在世界最阴暗的夹缝中求生存的男人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眷顾”,这对无数人来说梦寐以求的力量,于他而言,究竟是恩赐,还是最残酷、最不由分说的诅咒?它粗暴地碾碎了他仅有的、渺小的希望,将他拖入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巨大漩涡。
角落的仪器屏幕上,代表马夫蒂生命体征的曲线虽然依旧虚弱地起伏着,却己趋于稳定,显示着他的身体正在奇迹般地恢复。然而,旁边另一个屏幕——藤宫博也临走前特意留下并激活的、用于侦测深层意志与盖亚力量融合波动的幽蓝数据流,此刻却在无声地闪烁着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不容忽视的红色警报光点。
那些猩红的光点,如同潜伏在深海之下的冰冷暗礁,或是在人性堤坝内部悄然滋生的裂缝,无声却执拗地提示着藤宫离开前的那个警告——人性的容器,正承受着来自内部“暗流”的、无声而剧烈的冲击。神性的力量与人性的脆弱正在他体内进行着一场凶险的拉锯战。
窗外,敦子之前所说的“强台风”似乎正在加速逼近。灰暗厚重的天空压得更低了,仿佛就悬在筒子楼的头顶,沉闷的风声开始变得清晰,呜咽着穿过破败窗框的缝隙,发出如同叹息般、又如同警告般的声响,预示着更大的动荡即将来临。
马夫蒂在妹妹温暖却无助的怀抱和心碎的哭喊中,再一次沉重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眉宇间凝结的,不再是单纯的肉体痛苦,而是一种被巨大无情命运洪流蛮横裹挟、彻底碾碎后,对自身存在价值产生彻底怀疑与迷茫的…死寂。
那句“为什么是我”的绝望自嘲,如同这个时代最深沉的叹息,在台风来临前万物屏息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久久回荡,找不到答案,也得不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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