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深秋,一场冷雨刚过,王业的宅邸愈发冷清。
庭院里的向日葵早己枯萎,干枯的花盘像一张张皱缩的脸,耷拉在褐色的茎秆上,被穿堂风卷得 “吱呀” 作响,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像在诉说着无人倾听的寂寥。
二楼卧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缝隙,漏进一丝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房间里的奢华与荒芜。
那张宽大的红木床占了半个房间,床架上雕刻的缠枝莲纹早己失去光泽,床品是意大利定制的真丝材质,浅灰色的布料泛着冷硬的光 —— 因常年只有一人躺卧,床的另一侧永远空着,真丝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连灰尘都不敢轻易落下。
唯有床头柜上的老松木盒,在床头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陈旧的光泽,盒身上的划痕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依旧清晰地记录着当年的偏执。
木盒里装着槐花的所有 “痕迹”: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槐花站在向日葵田里笑得眉眼弯弯;
那张揉得发皱、边缘起毛的纸条,“爱是放手,不是占有” 几个字早己模糊,却仍像一根刺;
还有那串磨得发亮的银手链,链身的向日葵花纹被得光滑,是槐花生前最常戴的物件。
这是王业如今唯一的 “伴”,是他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 “念想”。
每晚睡前,王业都会颤巍巍地伸出手,枯槁的指尖划过床头柜的大理石台面,像是在确认木盒的位置。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指甲缝里还嵌着不易察觉的灰尘 ——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王总,如今只剩一副被孤独掏空的躯壳。
他拿起木盒,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将它放在枕边,与自己隔着一拳的距离,仿佛身边真的躺着一个人。
他会侧躺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对着木盒絮絮叨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老年特有的浑浊,还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喘息:“槐花,今天公司里老陈退休了,接替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毛手毛脚的,连合同条款都能看错,哪有老陈做事稳妥。”
他顿了顿,手指反复着盒盖的木纹,像是在寻求某种回应,
“庭院里的向日葵又枯了,我让园丁明天重新种,还是按你当年喜欢的间距,30 厘米一棵,不多不少,比你老家的田还整齐。”
“念禾还是没回来,”
他的喉咙动了动,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
“助理说他去年带孩子们去了槐花沟,还在你家的老田里种了新的向日葵。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犟?我留着这么大的家业,公司上市的文件都准备好了,不都是为了他吗?你看,我把你的东西都好好收着,照片没折过,纸条没丢过,手链每天都擦,一点没损坏,你怎么还不回来陪我?当年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吵架,不该扔了你的花籽,可我也是爱你啊。”
木盒不会回应,只有窗外的风声穿过空荡荡的宅邸,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拂过王业的脸颊,像一声无声的嘲讽。
他时常在半夜惊醒,胸口发闷,恍惚间觉得身边躺着人,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熟悉的棉布裙气息萦绕在鼻尖。
他会急切地伸手去摸,却只有冰凉的真丝床单,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瞬间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 —— 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那个木盒,静静地躺在枕边,像一个沉默的笑话。
有一次,他把槐花的照片从木盒里取出来,指尖避开画面里的阳光,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上,将脸贴在相纸上。
他试图感受一点温度,哪怕是相纸被灯光晒热的微温,可相纸的边角硌得他脸颊生疼,粗糙的纸质摩擦着松弛的皮肤,让他猛然惊醒。
他看着枕头上的照片,槐花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遥远,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 原来这么多年,他始终只能和回忆 “同床共枕”,守着一个被自己扭曲的幻影,连一场能让他安心的梦,都做不完整。
而千里之外的乡下小学,念禾的房间却满是烟火气。
房间不大,墙面刷着浅白色的涂料,上面贴着孩子们画的向日葵,五颜六色的,透着蓬勃的生机。
靠窗摆着一张简易的木床,床架是村里的木匠打的,没有复杂的花纹,却结实耐用;
床上铺着洗得柔软的棉布床单,印着小小的向日葵图案,边角有些磨损,却干净平整。
夜里十点多,念禾和妻子林晚并排躺着,中间放着一本摊开的作文本,是白天孩子们写的 “我的梦想”。
台灯的光柔和地洒在书页上,照亮了孩子们稚嫩的字迹。
林晚是念禾在公益支教活动中认识的,她也是一名语文老师,扎着简单的马尾,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
她知道念禾的过往,知道他与王业的纠葛,知道他对妈妈的思念,却从不多问,只是在他偶尔沉默时,递上一杯温牛奶,在他梦见妈妈时,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此刻她正指着小远的作文,轻声说:“你看小远写的,‘我的梦想是当像念禾老师一样的人,带更多孩子去看向日葵田,告诉他们自由是什么’,还说想带爸爸妈妈去槐花沟,看看老师妈妈喜欢的地方。”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等放暑假,我们就带孩子们去,顺便看看外婆和舅舅,我查了,城里的降压药比乡下的效果好,给外婆带两盒,再给舅舅带件新的外套,他去年穿的那件都洗得发白了。”
念禾点点头,伸手握住林晚的手。
她的手很暖,指尖带着常年握粉笔留下的薄茧,掌心的纹路清晰,握着格外踏实。
“好,”
他笑着说,眼里的温柔像化开的春水,
“还要让园丁提前收些新的向日葵种子,最好是早熟品种,种在槐花沟的田埂上,让妈妈的田永远有花开。还要跟孩子们说,向日葵是跟着太阳跑的花,做人也要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光生长,不被黑暗困住。”
林晚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再多说,只是陪着他一起翻看作文本。
偶尔遇到有趣的句子,两人会相视一笑,笑声很轻,却填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 “夫妻相护”,没有占有,没有掌控,没有华丽的承诺,只有彼此体谅的温柔,像小学院子里年年盛开的向日葵,迎着阳光,自由生长 —— 这是王业一辈子都没懂过的 “爱”,是他用执念和掌控,永远得不到的温暖。
王业的晚年,身边只有轮流照顾他的护工,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靠近他的心。
护工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短的只做了三天就辞职 ——
没人能忍受他半夜对着木盒说话的诡异,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像极了恐怖片里的旁白;
也没人能忍受他提起槐时时的偏执,哪怕只是不小心提到 “花” 字,他都会瞬间变脸,陷入长久的沉默或暴怒。
有一次,新来的护工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手脚麻利却不够细心。
打扫房间时,她不小心碰掉了床头的木盒,盒子 “啪” 地摔在地上,里面的照片、纸条和手链散了一地。
王业瞬间发了疯似的怒吼,声音在空旷的卧室里回荡,震得台灯都微微晃动:“谁让你碰她的东西!谁让你碰的!你给我滚!”
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连忙道歉,蹲在地上想帮忙捡,却被王业用力推开。
他不顾自己年迈的身体,颤巍巍地爬下床,膝盖磕在床沿上也不在意,蹲在地上,用枯槁的手指一片一片地捡照片碎片,指尖被木盒的碎渣划破,鲜血滴在照片上,染红了槐花的衣角,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抱着木盒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像个迷路的孩子,嘴里反复念叨:
“槐花,对不起,我没看好你的东西,对不起……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别人进来,不该让他们碰你的东西……”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碰他的木盒,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槐花” 两个字。
他成了真正的 “老来无伴”—— 庭院里的向日葵枯了又种,种了又枯,园丁换了几批,却再也没人像槐花那样,站在花海里笑得眉眼弯弯,连风都带着甜意;
书房里的保险柜还锁着,密码依旧是槐花的生日,19870612,里面的珠宝、合同落满了灰尘,价值连城的钻石在黑暗里失去光泽,再也没人会去翻动;
饭桌上永远摆着两副碗筷,青花瓷的碗碟精致依旧,他却只能一个人对着空座位发呆,把对面的碗筷摆好又收起,再摆好,重复着毫无意义的仪式,仿佛这样,就能假装槐花还在。
有一年春节,王业的老助理 —— 跟着他三十年的老张,退休后第一次来看他。
老张头发也白了,提着一个果篮,站在宅邸门口,看着满院的荒芜,叹了口气。
他这次来,是因为整理旧物时,发现了一张念禾寄来的照片 —— 那是前一年夏天,念禾和林晚带着孩子们在槐花沟的向日葵田里拍的。
照片里,念禾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笑得眉眼弯弯,阳光洒在他脸上,像极了当年站在向日葵田里的槐花;
林晚站在他身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眼里满是温柔;
孩子们围着他们,举着向日葵花盘,笑得格外灿烂。
王业接过照片,手指颤抖着拂过画面里的念禾,指腹反复着念禾的笑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老张以为他睡着了。
突然,王业笑了,那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眼泪却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流,滴在照片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湿痕:
“原来他早就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自由、快乐,身边还有爱他的人。只有我,还困在这里,困在自己造的牢笼里,守着一堆没用的东西,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那天晚上,王业没有把木盒放在枕边。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第一次在向日葵田里见到槐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向日葵,笑着递给他一颗葵花籽,说 “这个甜,你尝尝”;
念禾小时候围着他跑,手里拿着蜡笔画的向日葵,喊着 “爸爸,你看我画的妈妈喜欢的花”;
槐花最后躺在病床上,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像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
心里突然空得发疼,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辈子所谓的 “爱”,不过是一场自我囚禁的笑话 —— 他用占有困住了槐花,用偏执推开了念禾,用财富筑起了高墙,却把自己困在了最里面。
最后,他只能和回忆 “同床共枕”,在无边的孤独里耗尽余生,连一句真心的 “对不起”,都没机会说给槐花听。
而念禾那边,春节的鞭炮声早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裹着年味,飘在小学的上空。
厨房里,念禾正和林晚、孩子们围在桌边包饺子,面粉沾在孩子们的脸上,像一个个小花猫。
外婆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个蓝布袋子,剥着今年新收的葵花籽,剥好的籽仁放在一个白瓷碗里,堆得像座小山;
舅舅站在灶台边,帮着烧火,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暖洋洋的。
孩子们围着桌子打闹,小远拿着一个面团,捏成向日葵的形状,举到念禾面前:“老师,你看我捏的向日葵,像不像槐花沟的?”
念禾笑着点点头,摸了摸小远的头,指尖传来孩子柔软的头发触感,心里满是温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向日葵吊坠,那是妈妈亲手缝的,红绳己经换了三根,棉布做的向日葵花瓣却依旧完好,这么多年一首戴着,早己和他的体温融为一体。
他看着眼前的家人和孩子,听着厨房里的欢声笑语,突然觉得,妈妈从未离开过 —— 她在向日葵田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他和林晚相握的手心里,在每一粒的葵花籽里,成了他永远的力量,也成了他 “老来有伴” 的温暖底色。
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烂的光映在窗户上,把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念禾笑着拿起一个刚包好的饺子,递到林晚手里:“煮好了先给外婆吃,她爱吃肉馅的,记得少放醋。”
林晚点点头,接过饺子,眼里满是温柔,伸手帮他擦掉嘴角的面粉。
这样的平淡与温暖,是王业一辈子都渴望却从未得到的,也是念禾用勇气和坚持,为自己、为妈妈赢得的 “自由人生”—— 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阳光,永远拥有爱与被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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