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靖王府旧宅的灰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萧煜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椅腿的雕花早己被岁月磨平，露出里面暗沉的木色。他手里捏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 —— 这是从玉泉山别院带来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却被雨水洇得发潮，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
“王爷，西市那边又热闹起来了。” 福安佝偻着背走进来，手里的油纸伞还在滴着水，伞骨上沾着的泥点蹭在青砖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不敢抬头看萧煜的脸，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听说…… 沈姑娘的‘再生处’开了兑换窗口，街坊们拿着破烂去换东西，排到了巷口，连…… 连王府以前的老管家都去了。”
“老管家？” 萧煜的手指猛地收紧，干枯的花瓣在掌心碾成了粉末。他记得那个老管家，当年给他端茶倒水时连头都不敢抬，如今竟敢去沈青芜那破烂地方凑热闹？这世道，真是颠倒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狐裘的下摆扫过案上的青瓷瓶，瓶身晃了晃，滚落在地。“哐当” 一声脆响，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弹到他的靴边，像颗嘲讽的眼睛。
“去看看！” 萧煜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抓起墙上的旧斗篷，不顾福安的劝阻，踉跄着往巷口走。斗篷的领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泛黄的衬里，被雨水一打，散发出股霉味 —— 这还是当年他去玉泉山别院时穿的，如今却连件像样的雨具都找不出来。
巷口的风更急，夹杂着西市方向飘来的喧嚣。萧煜躲在斑驳的墙影里，远远望见 “再生处” 的朱漆大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百姓们手里拎着五花八门的东西：破旧的铁锅、断弦的胡琴、甚至还有个老婆婆抱着个缺了口的瓦罐，脸上笑开了花，嘴里念叨着 “能换个新饭碗了”。
门楣上的玄铁招牌在雨中泛着冷光，“再生处” 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像三把淬了火的刀，首刺他的眼。更让他气血翻涌的是，门口那两尊铁狮子 —— 分明是用他靖王府的旧铁门熔铸的！狮头的轮廓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却被打磨得光滑温顺，嘴里衔着的不是绣球，而是两串铜钱，风吹过就叮当作响，像在嘲笑他的落魄。
“那不是…… 那不是王爷您的青铜酒樽吗？” 福安突然指着队伍里的一个汉子，那人手里捧着个熟悉的酒樽，正是萧煜当年宴请宾客时用的，如今却被当作废品来换东西。
萧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汉子将酒樽递给窗口的伙计，伙计用抹布擦了擦，笑着说：“这物件不错，能换把新镰刀，再送您两斤铁钉。” 汉子欢天喜地地接过镰刀，扛在肩上走了，路过巷口时，还特意啐了口唾沫，“当年靖王府的破烂，如今也能派上用场了！”
“破烂？” 萧煜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脑门。那酒樽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当年他用十匹绸缎换来的，如今竟成了换镰刀的 “破烂”？他想冲上去夺回酒樽，脚却像被钉在地上 —— 他看见两个锦衣卫站在 “再生处” 门口，腰间的佩刀在雨中闪着寒光，正似笑非笑地往他这边看。
他们在监视他。沈青芜早就料到他会来，故意让这些人守着，就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贱卖，却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我们走！” 萧煜猛地转身，斗篷的衣角扫过墙角的泥洼，溅起的泥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不敢回头，怕看见更多熟悉的物件被送进那个门，怕听见更多嘲讽的笑声，怕那些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啃噬他仅存的尊严。
回到旧宅时，他的衣襟己被雨水浸透，冷得像冰。福安慌忙递上姜汤，他却一把挥开，瓷碗摔在地上，滚烫的姜汤溅在他的靴上，竟没觉得疼。
“拿纸笔来！”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福安哆哆嗦嗦地铺好纸，萧煜抓起狼毫，蘸着墨汁疯狂地写着。他想写 “沈青芜欺人太甚”，想写 “萧彻偏袒奸佞”，可笔尖落在纸上，却只画出歪歪扭扭的墨团，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手里举着张传单，上面用粗劣的墨字写着：“再生处新到一批旧物，内有靖王府珍藏古琴一张、玉棋盘一副，欢迎百姓前来兑换，积分加倍！”
“古琴…… 玉棋盘……” 萧煜喃喃自语，眼前阵阵发黑。那张古琴是他生母的遗物，玉棋盘是父皇赐的，他当年视若珍宝，藏在密室里，不知被哪个家奴偷去换了积分。
“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他猛地将桌子掀翻，砚台、笔筒、残卷散落一地，其中一卷滚到他脚边，正是他当年批注的《毒经》，如今却成了垫桌脚的废纸。
他想起自己当年在玉泉山别院，用活人试毒，听着惨叫饮酒作乐；想起自己在朝堂上，诬陷忠良，踩着鲜血往上爬；想起自己对沈青芜说过的话 ——“你这种贱民，只配捡破烂”。
如今，他真的成了捡破烂都嫌碍眼的人，而那个被他鄙视的 “贱民”，却站在他曾经的土地上，用他视若珍宝的东西，给那些他瞧不起的百姓换镰刀、换铁锅。
这是报应。赤裸裸的报应。
萧煜捂着胸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福安慌忙上前拍打他的背，却见一口暗红的血从他嘴角涌出，滴在那张传单上，将 “靖王府” 三个字染得模糊不清。
“王爷！王爷您吐血了！” 福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萧煜跌坐在地上，血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冰冷的青砖上，绽开一朵朵丑陋的花。他望着屋顶的破洞，雨水从那里漏下来，打在他的脸上，混着泪水和血水，咸涩得让人作呕。
他终于明白，沈青芜从来不是要他的地，不是要他的钱，而是要一点点撕碎他的骄傲，敲碎他的骨头，让他在自己最鄙视的世界里，活得像个笑话。
“沈青芜……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却微弱得像蚊子哼，很快就被窗外的雨声吞没。
雨越下越大，“再生处” 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沈青芜站在二楼的分拣室里，看着窗外排队的百姓，手里正把玩着那把古琴。琴身有处细微的裂痕，是当年萧煜用它砸死一个犯错的侍女时留下的，如今被工匠修好了，琴弦换成了新的，弹出的声音清越动听。
“青芜姐，靖王府那边派人来说，萧煜吐血了，怕是……” 苏砚的声音有些犹豫。
沈青芜放下古琴，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吐了就吐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当年他用毒箭射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她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那座破败的旧宅，那里曾住着不可一世的靖王，如今却只躺着个被仇恨和绝望吞噬的躯壳。
“把这琴送给城西的学堂吧。” 沈青芜转身，拿起另一把修好的胡琴，“告诉先生们，让孩子们好好学，别让好东西落进不该用的人手里。”
苏砚点点头，抱着古琴往外走，心里忽然明白，青芜姐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比谁都清楚，对付恶人，怜悯是最没用的东西。
雨停时，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萧煜躺在病榻上，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福安端来汤药，他却闭着眼，怎么也不肯喝。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就垮了，不是汤药能救回来的。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琴音 —— 正是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古琴。琴声穿过雨幕，飘进破旧的宅院，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睁开眼，又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床幔上，像朵开败的罂粟。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只是缓缓闭上了眼，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 或许这样也好，终于不用再看着沈青芜的 “再生处”，一天比一天热闹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 “再生处” 的玻璃顶，照在分拣室的旧物上，那些曾经蒙尘的物件，在阳光下泛着崭新的光。沈青芜拿起一把修好的镰刀，刀刃在光线下闪着寒光，映出她平静的脸。
她知道，萧煜的吐血，不是结束。但这世间的公道，从来不是靠谁的眼泪或鲜血换来的，而是靠一点一点的努力，把黑暗驱散，把光明种进土里。
就像这雨后的阳光，总会穿透云层，照亮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些曾经被遗忘的，蒙尘的，等待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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