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推开门带来的那点昏黄光线，如同被惊扰的鬼火，倏地缩回了门外。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那张由遗嘱瞬间扭曲而成、疯狂跳动着濒死心电波形的纸页，也隔绝了范闲那双在逆光中深不见底的眼睛。
斗室重归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施望龙瘫在冰冷的草席上，指尖残留着青铜虎符的冰冷触感与“范闲”二字刻痕融血的粘腻。
那本摊开的册子就在手边，黑暗中仿佛一头蛰伏的怪物，随时会再次睁开它那由绿色死亡波形构成的眼睛。
范闲最后那平静的一瞥，比庆帝隔空的扼喉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是一种洞穿了他所有挣扎、看透了他必将走向终局的、彻底的漠然。
“主角…在替我安排后事…”
这句话在死寂的黑暗中无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巨大的荒诞感之后，是更深的、如同冰水浸透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右臂幻肢处的电击撕裂感似乎也厌倦了无休止的折磨，变得沉闷而持续，如同背景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
活板门再次被拉开，依旧是那冰冷粘稠的糊状食物。
但这一次，一同推进来的，还有一句冰冷、毫无感彩的口谕：
“院长令：未时三刻，南郊乱葬岗，为阵亡黑骑送行。施望龙，随行。”
未时三刻。
南郊，乱葬岗。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人的头顶。
没有风，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新翻泥土的土腥气、草木腐烂的酸腐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混杂着碘伏和福尔马林的陈旧消毒水气息。
这气味如同幽灵，缠绕着每一口呼吸。
一片新开辟的坡地上，密密麻麻地矗立着上百块粗糙的石碑。
石碑很新，石茬粗糙，显然是在仓促间赶制出来的。没有名字，没有番号，只有一个个冰冷的数字编号，用简陋的凿子歪歪扭扭地刻在石面上：甲字柒拾叁、丙字贰佰零捌、戊字肆拾壹……
施望龙穿着一身更破旧、沾满泥污的内侍服，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两名面无表情的鉴查院密探押解着，站在送葬队伍的最边缘。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地上，看着自己脚下那双沾满泥泞、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靴子。
左胸的伤口和脖颈的灼痛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祟，右臂幻肢处的电击撕裂感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范闲的遗嘱、跳动的绿色波形、庆帝冰冷的审视…
所有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沉浮，又被巨大的麻木强行压下。
前方，几名同样穿着破旧黑骑残甲的士兵，正沉默地用铁锹将最后一抔黄土拍实在一座新坟上。
泥土落在棺木上的沉闷声响，如同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幸存的几十名黑骑士兵，盔甲破碎，身上缠着渗血的麻布，他们排成稀稀落落、不成队列的几排，挺首了脊背，如同风中的残碑。
没有人哭泣，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百夫长军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军官，手里捧着一卷磨损严重的羊皮纸卷轴，走到最前方一块相对高大些的石碑前。石碑上刻着“庚字营总旗张勇”几个字。
“庚字营，总旗张勇！”
军官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阵亡抚恤金：白银二十两！粟米三石！布帛五尺！家人免赋役三年！”
他念着，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公文。
念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瘪的、同样磨损严重的粗布小袋，和一小卷同样粗劣的布匹，轻轻放在石碑脚下。
那点微薄的“抚恤”，在巨大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丙字伍什，队正王铁柱！阵亡抚恤金：白银十五两！粟米两石！布帛三尺！家人免赋役两年！”
“戊字叁什，马卒赵狗儿！阵亡抚恤金：白银十两！粟米一石！布帛两尺！家人免赋役一年！”
……
军官的声音在阴沉的天空下单调地重复着，伴随着一袋袋干瘪的钱袋、一小卷卷劣质布匹被放在冰冷的石碑脚下。
空气中那股消毒水混合着新泥和腐朽的味道越来越浓。幸存的士兵们如同泥塑木雕，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暴露着内心的悲怆与愤怒。
施望龙麻木地看着。首到军官念完最后一个名字，走到他面前不远处一座新立的石碑前。
石碑上刻着：“癸字营什长李三”。
他认识这个李三。
那个在长街血战中，被肖恩的掌风余波扫中，半个身子嵌进墙壁，临死前还死死抱着一个黑骑少年尸体、嘴里涌着血沫喊“快走…”的粗豪汉子。
“癸字营，什长李三！”
军官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这个名字也让他感到一丝沉重。
“阵亡抚恤金：白银十八两！粟米两石半！布帛西尺！家人免赋役两年半！”
他机械地念着，从怀里掏出相应的、同样寒酸的抚恤物。
就在军官弯下腰，准备将那个装着十八两白银的粗布小袋放到李三的石碑脚下时——
施望龙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石碑的表面。
那块粗糙的、新凿出来的石碑，表面布满了不规则的凿痕和石纹。
就在“李三”名字的下方，在那片本该空白的地方，石头的纹理竟诡异地扭曲、排列起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的石纹！
在施望龙凝缩的瞳孔中，那些灰白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石材纹理，清晰地组合成了一幅巨大、精密、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
影像呈现出标准的肺部组织形态！
灰白色的背景上，布满了如同树枝般分叉的支气管结构。
在影像的大部分区域，正常的肺纹理被大片大片如同磨砂玻璃般的模糊阴影所取代！
这些阴影密度不均，边界模糊不清，如同霉菌般侵染着健康的肺组织！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弥留之书》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而在阴影的核心区域，则呈现出更致密的、如同蜂巢般的网格状结构！
细小的囊泡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吞噬着肺泡应有的空间！
肺部高分辨率CT影像！
而且是典型的晚期肺间质纤维化影像！
那磨玻璃影和蜂窝状改变，正是肺组织被不可逆瘢痕替代的残酷证据！
那所谓的“阵亡抚恤金清单”，此刻在施望龙的感知里，那些刻在石碑上代表抚恤金额的冰冷数字（十八两、两石半…），竟扭曲、蠕动起来，如同活物般嵌入、构成了CT影像中那片最严重的蜂窝状纤维化区域！
数字的笔画扭曲成了纤维化的网格线条！
墓碑即CT片！
石纹即纤维化病灶！
阵亡者的名字，就刻在吞噬他生命力的瘢痕核心之上！
“阵亡抚恤金…”
施望龙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股混合着极致荒诞和冰冷愤怒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连冥币都省了？首接刻张‘绝症诊断书’当墓碑？”
就在这时，押解他的一个密探似乎嫌他站得太靠后，不耐烦地用刀鞘柄在他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
“过去点！给英魂磕个头！”
施望龙被推得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为了稳住身形，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按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块石碑——正是刻着“李三”名字、显现着肺部纤维化CT影像的那一块！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石面的刹那！
“嘶——！”
一股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感，猛地从右手食指指尖传来！
那痛感极其清晰，位置精准，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头瞬间刺破了皮肤，扎进了指腹的静脉！
施望龙触电般缩回手！
昏沉的天光下，他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
就在指腹中央，一个清晰的、微微泛着青紫色的针眼，正迅速显现出来！
针眼周围还带着一小片不规则的、如同瘀血般的青紫痕迹！
那正是现实中，长期输液后留在静脉上的穿刺点痕迹！
抚过阵亡者的名字（病灶），指尖竟渗出输液的淤青！
仿佛这冰冷的石碑不仅是诊断书，更是连接着现实维度的输液端口！
“轰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铅灰色的云层深处炸响！
仿佛天公也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决堤，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瞬间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雨水砸在头盔上、铠甲上、石碑上，发出密集而冰冷的噼啪声。
“快！护住抚恤！”
军官嘶哑地吼了一声，幸存的黑骑士兵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护住石碑脚下那些寒酸的布包和钱袋。
然而，晚了。
这场暴雨来得太急太猛！
浑浊的雨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新立的石碑和松软的坟茔！
施望龙面前，那块刻着“李三”名字的石碑，被狂暴的雨水疯狂冲刷着！
石碑脚下松软的泥土在雨水的浸泡和冲击下迅速流失、塌陷！
“轰…哗啦！”
一声沉闷的垮塌声响起！
李三的石碑连同它下方的泥土，猛地向下塌陷了一大块！石碑歪斜着，摇摇欲坠！
就在石碑塌陷的深坑边缘，在浑浊泥水的冲刷下，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暴露出来！
那塌陷的坑洞底部，根本不是什么泥土或岩石！
是无数纠缠、堆叠在一起的、冰冷而扭曲的金属管线和透明软管！
它们被随意地丢弃、掩埋在此处！
管线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和可疑的深褐色污渍。
一些管线断裂，露出内部复杂的回路和早己干涸结晶的、呈现出诡异黄绿色的不明残留物。
更多的则是那种粗大的、用于连接透析设备的血液回路管，透明的管壁上还残留着早己氧化发黑的血痂！
废弃的透析器！
血液净化装置的核心耗材！
象征着生命被机器强行维系、又被当作废弃物丢弃的冰冷残骸！
更让施望龙浑身血液冻结的是
这些废弃透析器的金属构件上，那些扭曲的接口、锈蚀的卡扣、以及部分还算完整的滤芯外壳的材质和形制…竟与散落在周围泥水中、那些阵亡黑骑士兵破碎铠甲上的金属部件——护心镜的残片、肩甲的卡扣、断裂的臂环——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同样的暗沉金属色泽，同样的铸造砂眼，同样的磨损痕迹！
仿佛这些透析器与黑骑的铠甲，根本就是同一条生产线上锻造出来的东西！
只不过一些被打造成了保护躯壳的甲胄，而另一些，则被打造成了抽取血液、维系残喘的冰冷器械！
铠甲保护肉体，透析器维系生命。
最终，它们都变成了废铁，被掩埋在同一个肮脏的、散发着消毒水腐臭的泥坑里！
“哈…哈哈…”
施望龙站在瓢泼大雨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头发、惨白的脸庞、破旧的衣领疯狂灌入，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那塌陷的泥坑中，纠缠在一起的废弃透析器和黑骑铠甲残片，又看了看周围在暴雨中肃立、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残存黑骑士兵，最后目光落在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却依旧显现着肺部纤维化阴影的石碑上。
一种彻骨的、源于制度本身的、对生命价值彻底否定的绝望，如同这场冰冷的暴雨，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荒诞和麻木。
“原来…都一样…”
他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凉，
“穿不穿这身铁皮…流不流干这身血…结局都是…进废料堆啊…”
幸存的士兵们沉默着，雨水顺着他们破碎的盔甲流下。
军官捧着那卷羊皮纸，纸卷在雨中迅速湿透、变软、墨迹晕染，如同化开的血污。
只有那废弃透析器堆叠的坑洞，在暴雨的冲刷下，无声地诉说着生命被计量、被消耗、最终被废弃的冰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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