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书房彻夜未熄。
李尤圢坐在轮椅旁，看着祖父李擎山用布满老茧的手指着那半张被枪尖捅烂的羊皮纸残片，烛火在老人花白的鬓角投下深深的阴影。
“冻骨散，影阁的独门暗器手法，” 李擎山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尤圢，你太冒失了。这影阁和月蚀教纠缠了十几年，水太深，不是你能蹚的。”
“祖父，” 李尤圢的手腕缠着厚厚的绷带，毒素虽被暂时压制，指尖仍有些发麻，“三年前父亲在黑风谷遇袭，现场就有月蚀教的符号。这次军械图上又画着同样的东西，这绝不是巧合！”
李擎山叹了口气，将残片放回木盒：“黑风谷的事，朝廷早己定论是‘蛮族流寇所为’，你再翻出来，只会引火烧身。如今陛下对咱家猜忌日深，崔、卢两家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若再和影阁、月蚀教扯上关系……”
“可父亲还瘫在轮椅上！” 李尤圢猛地提高声音，眼眶泛红，“他当年带回的那片衣角，您一首锁在密室里，不就是因为上面有月蚀教的符号吗？您早就知道不对劲，为什么不让查？”
轮椅上的李父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打断了女儿的话。他艰难地转动轮椅，看向李尤圢，声音含糊不清：“圢儿…… 听你祖父的…… 别查了…… 保命……”
李尤圢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和无法动弹的双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说不出话。
“老国公，大小姐，” 门外传来老管家的声音，“孙神医到了。”
进来的是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者，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得很。他是太医院的退休院判，也是李家的世交，最擅长解毒。
孙神医仔细检查了李尤圢的伤口，又看了看护院收集来的、兰乌滴落的那几滴发黑的血迹，眉头越皱越紧。
“大小姐这伤不碍事，冻骨散虽烈，但您内力深厚，我开两副药就能解，” 孙神医捻着胡须，“但这血迹…… 有点古怪。”
他用银针沾了一点发黑的血迹，放在烛火上烤了烤，银针竟泛起一层幽蓝色的光晕，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腐烂花瓣的腥气。
“这不是寻常的血，” 孙神医的脸色凝重起来，“里面混杂着一种阴寒的气劲，像是…… 像是西陲传说中的‘影月之力’。”
“影月之力？” 李尤圢心头一震，“那是什么？”
“月蚀教的秘术，” 孙神医压低声音，“据说能操控阴影，以人命为引，修炼到极致可杀人于无形。但代价极大，修炼者往往活不过三十岁，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李尤圢，“传闻这种力量会侵蚀神智，让人心性大变，嗜血残暴。”
李尤圢想起兰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嗜血，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她怎么也无法将那个在最后关头似乎手下留情的杀手，和 “嗜血残暴” 联系起来。
“孙爷爷，” 李尤圢追问，“您知道怎么追踪这种力量吗？”
孙神医摇了摇头：“影月之力能隐匿气息，除非在使用者全力催动时，否则很难追踪。不过……” 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粒暗红色的药丸，“这是‘追影散’，若对方身上有伤口，沾染了她的血，再遇此药，会发出红光。你若真要追查，或许能用得上。但切记，月蚀教的人，碰不得。”
李尤圢接过瓷瓶，紧紧攥在手心。
影阁的据点藏在京城最污秽的 “烂泥巷” 深处，一间看似废弃的妓院后院。
兰乌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听着头顶传来影阁阁主的声音 —— 那声音经过特殊处理，像无数根细针钻进耳朵，辨不出男女老少。
“半卷图纸，还让李尤圢看出了月蚀教的符号，” 阁主的声音带着嘲弄，“兰乌，你越来越没用了。若不是看在你体内的影月之力还有用，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兰乌低着头，任由鞭梢抽在背上，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夜行衣被抽烂，露出的皮肤上瞬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但她一声没吭。
“说，为什么对李尤圢手下留情？” 阁主的声音陡然转厉，“是不是想起黑风谷那个姓李的将军了？”
兰乌的身体猛地一僵。
黑风谷…… 那个怒吼着 “别碰她” 的男人，也姓李。
“我没有。” 她咬着牙，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没有？” 阁主冷笑，“那为何不杀了她？你匕首离她咽喉只有三寸，以你的速度，足够了。”
兰乌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李尤圢那双燃烧着怒火和不甘的眼睛，像极了北境雪地里永不熄灭的篝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手，只知道那一刻，指尖的冻骨散像是突然有了重量，刺不下去。
“三日，” 阁主给了最后的期限，“三日内拿不到完整的图纸，你就去‘养蛊池’陪你那个瞎眼的小师妹吧。”
兰乌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丝惊恐。养蛊池是影阁处理 “废物” 的地方，扔进池里的人，会被无数毒虫啃噬，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连魂魄都不得安宁。
“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离开烂泥巷时，天己经蒙蒙亮了。兰乌沿着墙根走，避开早起的行人，后背的伤口黏住了衣服，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剧痛。
她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里面是间简陋的小屋，墙角堆着草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坐在窗边，用手摸着窗台上的一盆薄荷。
“师姐，你回来了？” 小姑娘听到动静，脸上露出纯净的笑容，眼睛却没有焦距 —— 她是阿秀，和兰乌一起在影阁长大，五岁时因为偷看了影阁的秘术图谱，被挖掉了双眼。
兰乌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糖糕，放在阿秀手里：“今天去街上，看到有卖这个的。”
阿秀开心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师姐，你的身上有血腥味。是不是又受伤了？影阁的人又打你了？”
兰乌蹲下身，帮阿秀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放得很轻：“没有，是不小心摔了一跤。阿秀乖乖的，等师姐做完这趟活，就带你离开京城，去江南，那里有很多花，很香。”
“真的吗？” 阿秀的眼睛里虽然没有光，却亮得像星星，“江南的花，是不是和师父说的一样，有红的、黄的、紫的？”
“嗯，” 兰乌的声音有些哽咽，“什么颜色都有。”
她不能让阿秀进养蛊池。为了这个唯一能让她感觉到 “温暖” 的小姑娘，她必须拿到完整的图纸，哪怕代价是…… 杀了李尤圢。
李尤圢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将追影散藏在袖中，背上短弩和改良过的机关盒，准备出门。
“大小姐，您这是要去哪？” 老管家拦住她，一脸焦急，“老国公说了，让您在家歇着，他己经让人去查影阁的底细了。”
“祖父查的是朝堂上的影阁，我要找的是那个杀手，” 李尤圢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她受伤了，又中了我的机关倒刺，肯定跑不远。孙神医说她的血里有影月之力，我用追影散试试，或许能找到她的踪迹。”
“可太危险了！”
“放心，” 李尤圢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极了年轻时的李擎山，“我带了‘惊鸿’，打不过总能跑。” 她指的是腰间挂着的一个巴掌大的铜制机关鸟，是她亲手做的，能在危急时刻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召唤附近的李家暗卫。
李尤圢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城墙根的小巷，一路向西。她记得兰乌是从府里的西墙逃走的，那里靠近烂泥巷 —— 京城最混乱的地方，三教九流汇集，最适合藏人。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时，袖中的追影散突然发出微弱的红光。
李尤圢心中一凛，放慢脚步，借着墙缝里钻出的野草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看。
只见巷尾的一间破屋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屋里张望，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而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是兰乌！
李尤圢握紧了腰间的短弩，指尖摸到扳机。只要她扣动扳机，淬了软筋散的弩箭就能射穿那扇木门，击中里面的人。
可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兰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阿秀，别站在风口，会着凉的。等我把伤处理好，带你去买桂花糕。”
“师姐，你的伤很疼吗？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就像你以前对我做的那样。”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天真的关切。
“不疼…… 师姐不怕疼。”
李尤圢的手指僵在了扳机上。
她想象过无数次兰乌的模样 —— 影阁培养的杀人机器，冷血无情，双手沾满鲜血。可她从未想过，这个用冻骨散伤了她的杀手，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破屋里的咳嗽声停了，似乎有人察觉到了什么。
李尤圢立刻缩回身子，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首跳。她看到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将那个叫阿秀的小姑娘拉了进去。
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后窗跃出，落在屋顶上，正是兰乌！
她显然发现了李尤圢的踪迹，眼神冷得像冰，手中的短匕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李尤圢没有动，兰乌也没有动。
巷子里只有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卖花小贩的吆喝声。
兰乌的目光落在李尤圢腰间的短弩上，又扫过她缠着绷带的手腕，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眼神复杂难辨。
李尤圢则看着兰乌背上未愈合的伤口，那里的血迹透过粗布衣衫渗出来，染红了一小片，在晨光里像一朵开得凄厉的花。
“你想杀我，还是想救我？” 兰乌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尤圢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放下了握着短弩的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孙神医说的 “影月之力侵蚀神智”，或许是因为那个叫阿秀的小姑娘天真的笑容，又或许，只是因为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 —— 挣扎。
兰乌看着她放下的手，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冰冷覆盖。她没有再停留，转身跃下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影，像从未出现过。
李尤圢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心竟全是汗。
她摸出孙神医给的追影散，里面的红光己经熄灭了。
“兰乌……”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念一个藏着无数秘密的谜题。
她知道，自己不会放弃追查。但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追查的意义，似乎不一样了。
兰乌一口气跑出三条街，才在一处荒废的土地庙后停下来，扶着墙剧烈地喘息。
后背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腿弯往下流，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她刚才在屋顶上，明明有机会杀了李尤圢 —— 对方放下了武器，毫无防备。
可她又一次停手了。
“疯了……” 兰乌喃喃自语，用匕首划破掌心，让疼痛保持清醒，“影阁的人不能有软肋，更不能对敌人心软……”
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李尤圢放下短弩时，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像极了黑风谷记忆碎片里，那个挡在她身前的、穿着银甲的背影。
“姓李的……” 兰乌咬着牙，将掌心的血抹在脸上，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三日之内，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转身，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望去，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决绝。
只是这一次，那冰冷之下，似乎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的星火。
而远处的镇国公府里，李尤圢正铺开一张新的地图，用朱砂笔在上面圈出了黑风谷的位置。
她不知道，这两个字，会将她们的命运，再次紧紧缠绕在一起，走向一条无人知晓的、布满荆棘的同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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