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日,带着一股子不讲情面的杀伐之气。
寒风像无形的刀子,刮过宫墙的檐角,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浣衣局的院子里,用来洗衣的大木盆早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坚硬得能走人。
所有的浣衣宫女,都挤在烧着地龙的暖房里,即便如此,那潮湿的暖气也抵挡不住浸骨的寒意。
今日,孙嬷嬷却将阿瑶一人,从暖房里叫了出来。
她的脸上挂着虚伪的、不怀好意的笑。
“阿瑶啊,你如今可是刘总管面前的红人,寻常的活计,也显不出你的本事了。”
“正巧,几位小皇子换下来一批冬日的骑射服,指名要用活水清洗。”
“这等要紧的差事,交给你,我最是放心。”
她说完,便指了指院子角落里堆着的一座小山似的衣物。
那些衣服,是用最厚实的鹿皮和棉布制成,上面沾满了泥土,汗渍,甚至还有几处不易察-觉的油污。
更要命的是,所谓的“活水”,指的便是宫墙外那条早己半冻的护城河。
春桃的脸,瞬间就白了。
她想上前为阿瑶分辩几句,却被阿瑶用眼神制止了。
阿瑶的目光,越过孙嬷嬷的肩膀,看到了站在暖房门口,正朝这边看来-的玲儿。
玲儿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大仇得报的快意。
那眼神里的恶毒,仿佛在说,就算我倒了霉,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阿瑶的心里,一片雪亮。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堆脏衣服前,用一根扁担,将它们分作两担,挑在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上。
那重量,压得她的脊背猛地一弯。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朝着宫外那处偏僻的河埠头走去。
凛冽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打在她的脸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
河边,更是冷得像冰窖一般。
河面上漂浮着大块大块的浮冰,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才勉强能看到缓缓流动的水。
那水,清澈见底,也冷得彻骨。
阿瑶放下担子,看着那泛着幽幽寒光的河水,缓缓地吐出一口白气。
她知道,这一担衣服洗下来,她的这双手,就算不废,也得脱一层皮。
在这宫里,一个宫女若是手上有了残疾,那便连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了。
玲儿的心思,何其歹毒。
阿瑶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母亲那张温柔的脸。
她想起,母亲曾说过,在江南的冬日,那些以漂洗丝线为生的绣娘,为了保护自己的双手,都有一些世代相传的土方子。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没有立刻开始洗衣,而是挑着空担子,转身朝着御膳房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去正门,而是绕到了后院一个专门倾倒厨余垃圾的小门。
她在一个正在劈柴的小杂役面前停了下来。
那小杂役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手肘处磨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棉絮。
阿瑶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针线笸箩。
她用最快的速度,为那小杂役缝补好了袖子上的破洞。
她的针脚细密而均匀,在破洞处还巧妙地绣了一个小小的回形纹,既牢固又美观。
小杂役看着自己的袖子,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瑶这才开口,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涩。
“这位小哥,我能不能……跟你换几片生姜。”
小杂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冻得嘴唇发紫却眼神清亮的宫女,低配细狗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连忙点了点头,转身跑进了厨房。
很快,他便用一张油纸,包了七八片厚厚的生姜,塞到了阿瑶的手里。
阿瑶对着他,郑重地道了谢。
回到河边,她蹲下身,拿起一片生姜,在自己冰冷的双手上,用力地,反复地涂抹。
生姜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的皮肤,被擦得通红,渐渐地,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灼热感。
那股热流,仿佛顺着她的经脉,一点点驱散了指尖的麻木和僵硬。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拿起第一件厚重的冬衣,浸入了那刺骨的河水之中。
那水仿佛不是液体,而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争先恐后地刺入她的皮肉。
即便有了生姜的防护,那瞬间的剧痛,还是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她没有让自己沉浸在这种痛苦之中。
她开始有节奏地搓洗衣物。
她的动作,不像旁人那般,将整双手臂都浸在水里。
她只用指尖和掌心最有力的地方,去对付那些顽固的污渍。
她将洗衣的节奏,控制得极好。
每搓洗一刻钟,她便会将双手从水中拿出,用力地甩动,或是揣进怀里暖一会儿。
等双手稍稍恢复了些知觉,她便又拿起一片新的生姜,重新涂抹一遍。
如此循环往复。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机械的、与寒冷对抗的劳作之中。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棒槌捶打在冰冷石头上的声音,和自己那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不远处的一道回廊下。
是掖庭宫的总管,刘嬷嬷。
她今日只是碰巧路过,却被这河边一下又一下,极富韵律的捶打声吸引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蹲在河边,瘦弱却倔强的身影上。
她看到了阿瑶那双被冻得通红,几乎有些透明的手。
她也看到了,被阿瑶放在手边石块上的那几片生姜。
她更看到了,阿瑶并没有像寻常宫女那样,一边哭一边蛮干,或是敷衍了事。
她看到了这个女孩眼中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她那种懂得爱惜自己,懂得用巧劲的聪慧。
寻常女子,遇到这等刁难,要么自怨自艾,要么便是硬着头皮,拼着一双手不要了,也要将活计做完。
可眼前这个叫阿瑶的宫女,却在绝境之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最稳妥,也是最聪明的路。
刘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的光芒。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血红色。
阿瑶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
她站起身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双腿早己冻得失去了知觉,几乎要一头栽进河里。
她扶着旁边的柳树,缓了许久,才勉强站稳。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己经肿得像两个发面的馒头,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十根手指的关节,更是又痛又痒,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但是,这双手,并没有废。
它们还能动,还能感觉到疼痛。
这就够了。
她挑起那两担湿漉漉的,比来时重了不知多少倍的衣服,一步一个脚印,朝着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她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那背影,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挺拔得像一株永远不会被冰雪压垮的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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