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六十圣寿，如期而至。
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一片盛大而庄严的喜庆氛围之中。
而这份喜庆的顶点，便是尚服局耗时三月，赶制出来的那幅贺礼——《百鸟朝凤图》。
那是一幅宽一丈，长三丈的巨型绣屏。
上面用数万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了百鸟翔集，朝拜凤凰的盛大景象。
百鸟的姿态，各不相同，栩栩如生。
羽毛的色泽，在光线下，流转出华美绝伦的光彩。
整幅绣屏，早己完成了十之八九。
只剩下最关键，也是最画龙点睛的一笔，尚未完成。
那便是，凤凰的眼睛。
为这幅贺礼“点睛”的资格，自然成了整个尚服局，所有绣娘，梦寐以求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谁能得到这个资格，便意味着谁的绣工，得到了整个尚服局，乃至整个皇宫的最高认可。
也意味着，谁的名字，将有机会，传入太后，甚至是皇上的耳中。
一时间，尚服局里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早己是暗流汹涌。
方尚宫，这位在尚服局里说一不二的总管事姑姑，将所有的绣娘，都召集到了那幅巨大的绣屏前。
她的目光，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尺子，在每一个绣娘的脸上，缓缓地，一一划过。
“《百鸟朝凤图》，只差最后一笔。”
“谁，来为这凤凰，点上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绣娘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名叫锦心的绣娘，第一个站了出来。
她是在阿瑶之前，尚服局里公认的，绣工最好的人。
她擅长金针渡线，绣出的花鸟，最是华贵逼真。
她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呈到方尚宫的面前。
“姑姑，这是锦心这几日，不眠不休，揣摩出的凤眼绣样。”
锦盒打开，里面是十几枚用各色宝石，打磨而成的，大小不一的凤眼。
有猫眼石的，有红宝石的，还有黑曜石的。
每一枚，都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锦心以为，凤乃百鸟之王，其眼，当如日月星辰，璀璨夺目。”
“用这宝石来点睛，最是能显出凤凰的，神圣与威严。”
她的话，引来了一阵低低的赞叹声。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极为讨巧，也极为奢华。
方尚宫看了看那些宝石，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又有几个资深的绣娘，陆续呈上了自己的绣样。
有的说，应用最细的金线，绣出瞳孔。
有的说，应用孔雀羽毛的丝线，才能显出那流转的色泽。
各说各有理，却似乎都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方尚-宫的眉头，渐渐地，蹙了起来。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阿瑶身上。
“阿瑶。”
她开口了。
“你呢？”
“你可有什么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集在了阿-瑶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不屑。
一个从浣衣局爬上来的贱婢，就算手巧，又能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锦心的嘴角，更是撇出了一丝讥讽的冷笑。
阿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捧着什么精心准备的绣样。
她的手里，只拿着一方最普通的，半尺见方的白色素绢。
她将那方素绢，呈到了方尚宫的面前。
素绢上，只绣着一只蝴蝶。
一只普普通通的，蓝色的蝴蝶。
那蝴蝶的翅膀上，没有任何华丽的金线，也没有任何璀璨的宝石。
只是用几种深浅不一的，蓝色的丝线，层层叠叠地，绣出了那种蝶翼上，特有的，绒绒的质感。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这种场合，她竟然拿出一只蝴蝶来？
锦心更是差点笑出声来。
她觉得阿瑶一定是疯了。
方尚宫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解。
阿瑶却不卑不亢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冷而又平静。
“姑姑，这是奴婢平日里，练习用的绣品。”
“奴婢以为，百鸟朝凤，朝的，是凤凰的‘神’，而非凤凰的‘形’。”
“这‘神’，便在那双眼睛里。”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只蝴蝶的眼睛。
“凤眼之神，不在于它是什么颜色，用什么材质。”
“而在于，那眼中，是否有光。”
“一种能够让所有看见它的人，都为之臣服的，流动的，鲜活的光。”
她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们下意识地，凑近了那方素绢，仔细地，去看那只蝴蝶的眼睛。
那蝴蝶的眼睛，绣得极小。
只是用了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细的，纯黑色的丝线，点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可奇怪的是，当你的目光，与那只蝴蝶对视时。
你竟真的会觉得，那只蝴蝶，是活的。
它的那双小小的眼睛里，仿佛真的映着天光，映着云影，映着这世间万物的，流光溢彩。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神奇的感觉。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绣娘，忍不住失声问道。
阿瑶淡淡地解释道。
“奴婢用的，是‘滚针’法。”
“将一根丝线，劈成十六股，再用其中最细的一股，以螺旋的方式，层层递入。”
“如此一来，光线照在上面时，便会因为丝线不同的切面，而折射出不同的光影。”
“看起来，便像是那眼睛里，有光在流动。”
她说完，整个司制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的表情。
将一根丝线，劈成十六股。
这……这还是人手能做到的事情吗？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眼力，和何等稳定的指力。
锦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自己锦盒里那些璀璨的宝石，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真正的，望尘莫及。
她的那些所谓的巧思，在阿瑶这返璞归真的，绝对的实力面前，显得是那样的，粗鄙而又可笑。
方尚宫捧着那方素绢，看了许久，许久。
她的眼中，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彩。
“好。”
她重重地，说出了这一个字。
“好一个‘凤眼之神，在于流光’。”
她转过身，对着阿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
“这凤凰的眼睛，就由你来点。”
这道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阿瑶，这个从浣衣局一路走来的小宫女，竟然真的，获得了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阿瑶缓缓地跪了下去。
“奴婢，遵命。”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只是，在她垂下的眼帘之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的光芒。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彻底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尤其是，锦心。
她能感觉到，那道投射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己经从最初的嫉妒，变成了刻骨的，冰冷的仇恨。
这荣耀，是她通往更高处的，一块垫脚石。
同时，也是一块，足以将她推入万丈深渊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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