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晨曦透过窗棂，在清秋殿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浅淡的光斑。
林贵人披着一件单衣，睡眼惺忪地被贴身宫女云袖半请半扶着，带到了偏殿。
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被打扰了清梦的不悦。
“一大早的，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她轻声斥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件被平铺在长案上的礼服时，所有的睡意与不悦，都在瞬间，凝固成了冰冷的怒火。
“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那件原本素雅清淡的淡紫色礼服，胸口处，竟然凭空多出了一朵硕大无比的，用纯金线绣成的牡丹。
那金色，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张扬到了极致。
它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画布上，被人泼上了一滩最浓艳的油彩，彻底破坏了那份原本的清雅与和谐。
林贵人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
这件礼服，是她为了明日的宫宴，精心准备的。
她想要的，是在皇上面前，展现出自己与苏淑妃那般明艳张扬完全不同的，温婉娴静的气质。
可如今，这朵俗不可耐的金色牡丹，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毁于一旦。
“谁做的！”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向了那个静静侍立在一旁的，新上任的掌事宫女。
“阿瑶，你好大的胆子！”
“是谁准你，擅自改动本宫的礼服的！”
云袖被林贵人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是……是礼服昨夜里不小心被划破了，阿瑶姐姐是为了……”
“住口！”
林贵人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
在她看来，这便是阿瑶恃宠而骄，自作主张。
她看着阿瑶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本宫真是瞎了眼，才会信了你的巧言令色，将你调到身边。”
“来人啊，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奴婢，给本宫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殿外的几个太监闻声，立刻就要冲进来。
云袖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阿瑶，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那般平稳，仿佛眼前这足以让她皮开肉绽的危机，根本不存在一般。
“娘娘，您可知道，昨日尚服局送来的各宫礼服图样中，贤妃娘娘与李婕妤的礼服，是何种纹样？”
她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林贵人微微一怔，怒气稍歇。
“本宫怎会知晓。”
“奴婢知道。”
阿瑶缓缓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眸，坦然地，迎向了林贵人愤怒的视线。
“贤妃娘娘的礼服，用的是天水碧的贡缎，绣的是雨后芭蕉。”
“李婕妤的礼服，用的是月白色的软烟罗，绣的是池上白莲。”
“这两种纹样，配上娘娘您这件原本的缠枝葡萄，虽各有千秋，但究其根本，走的都是同一个，清雅娴静的路子。”
她的话，说得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娘娘试想，在明日的宫宴之上，当您与贤妃娘-娘，李婕妤，穿着三件风格如此相似的礼服，一同出现在皇上面前时，会是何种景象？”
林贵人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不是蠢人。
她瞬间便明白了阿瑶话中的意思。
撞衫。
虽然不是完全一样的款式，但风格上的雷同，在争奇斗艳的后宫，便是一种最致命的，无声的较量。
她林贵人，无论是家世，还是位份，都远不及贤妃。
论起容貌与圣宠，又比不上风头正劲的李婕妤。
三个人站在一起，她只会成为那个被比得黯淡无光，沦为陪衬的背景。
“皇上或许会赞一句，三位娘娘真是人淡如菊，各有风姿。”
阿瑶的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响起。
“可那赞美，就像一碗水，被均分成了三份，落到娘娘您这里的，又能剩下几滴？”
“更何况，还有那位如日中天的苏淑妃娘娘。”
“她的礼服，奴婢也看过，是百鸟朝凤，明艳到了极致。”
“在一片素雅之中，她那独一份的明艳，只会显得愈发夺目。”
“而娘娘您，便会彻底泯然于众人，失了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出彩的机会。”
阿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剖开- 了林贵人那被愤怒所掩盖的，最深层的焦虑与渴望。
林贵人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她不得不承认，阿瑶说的，句句属实。
她只想着要展现自己的温婉，却忽略了，在这后宫之中，温婉，有时候也是最廉价，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种特质。
“所以……”
她的声音，己经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所以，奴婢斗胆，为娘娘的这份清雅，添上了一笔，独一无二的，华贵。”
阿瑶走上前，轻轻地，将那件被“修改”过的礼服，捧了起来。
“娘娘您看，这朵牡丹，虽用金线，却并非俗艳。”
“奴婢用的是盘金暗绣之法，光华内敛，只有在光线流转之时，才会显出其雍容之态。”
“它非但没有破坏礼服本身的清雅，反而像是从这片淡紫色的土壤中，生长出的一朵，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王者之花。”
“清雅为骨，华贵为表。”
“放眼整个后宫，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于一身的，唯有娘娘您一人。”
“这，便是真正的，独一无二。”
阿瑶捧着那件礼服，缓缓地，跪了下去。
“奴婢此举，确实是自作主张，罪该万死。”
“但奴婢所思所想，皆是为了娘娘，为了娘娘能在明日的宴会之上，艳压群芳，再获圣心。”
“若是娘娘依旧觉得奴婢有罪，奴婢愿领受任何责罚，毫无怨言。”
她将额头，轻轻地，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那份坦荡与忠诚，透过她那平静的语调，清晰地，传递到了林贵人的心中。
林贵人看着跪在地上的阿瑶，又看了看那件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生命的礼服。
她心中的怒火，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感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得了一个手艺精巧的奴婢。
却没想到，自己得到的，竟是一个能为自己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心腹。
“你……”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
“起来吧。”
“把衣服，给本宫换上。”
当那件礼服，真正穿在林贵人身上时。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既清雅脱俗，又雍容华贵的自己。
她知道，阿瑶赢了。
而她，也赢了。
第二日的宫宴之上。
当林贵人身着那件胸口绣着金色牡丹的淡紫色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
果然，艳压群芳。
皇帝的目光，几乎整晚，都未曾从她的身上移开。
而她，也第一次，真正地将阿瑶这个名字，视为自己在这深宫之中，最可信赖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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