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一轮皎洁的满月，如同冰盘一般，高悬于墨色的天穹之上。
月华如水，透过瑶光殿的窗纱，将一层朦胧而又圣洁的银辉，倾泻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殿内，燃着几支手臂粗细的龙凤喜烛，烛火跳跃，将温暖的橘色光晕，与清冷的月光，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浮动着安神香那独特的，宁静而又悠远的香气。
皇帝萧承嗣，身着一袭玄色的常服，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之上。
他的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目光，却没有落在书页上。
他的视线，越过身前那张雕花的小几，落在了不远处，正襟危坐于一张七弦古琴前的林贵人身上。
今夜月色正好，皇帝兴致颇高，便命林贵人，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林贵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拨动了琴弦。
“铮”的一声，一串略显生涩的音符，便从她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她弹奏的，是一首在宫中流传甚广的曲子，《月下吟》。
曲调本身，是优美的，带着几分月下的幽思与缠绵。
可林贵人的琴技，实在是，太过平庸。
她虽然将每一个音符，都弹奏得准确无误，可那琴音，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呆板，毫无生气。
没有起伏，没有转折，更没有那曲中所应蕴含的，半分的感情。
那琴声，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在安静的殿内，回响着。
渐渐地，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皇帝脸上的那一抹闲适笑意，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下去。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
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却足以说明，他的注意力，己经开始，从琴声上，转移开了。
林贵人的指尖，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身上那股渐渐升起的，不耐的情绪。
她的心，乱了。
指下的琴弦，也跟着，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和谐的颤音。
她越是想弹好，便越是紧张。
那琴声，也变得，愈发地，干涩乏味。
整座大殿，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尴尬的氛围，所笼罩。
连侍立在角落里的宫女太监们，都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沈沁瑶端着一盘新切的果品，正准备送入内殿。
当她走到殿门口时，听着那殿内传出的，如同嚼蜡一般的琴声，她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透过那半开的殿门，看到了林贵人那张，因为紧张而略显苍白的脸，也看到了皇帝那，己经快要失去耐心的，冷峻的侧颜。
她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她没有立刻进去。
她只是将手中的果盘，交给了身旁的小宫女，示意她，稍后再送进去。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身，走下了台阶，来到了殿外的庭院之中。
庭院里，月色正好。
几株老槐树，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斑驳而又幢幢的黑影。
冬日的寒风，卷着几片早己枯黄的落叶，在地面上，打着旋儿。
沈沁瑶走到一株槐树下。
她抬起头，看了看那轮皎洁的明月，又侧耳，听了听那殿内传出的，依旧是那般枯燥的琴声。
她伸出手，从身旁的枝桠上，摘下了一片尚还算完整的，枯黄的树叶。
她将那片树叶，卷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小的卷儿。
然后，她将它，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唇边。
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阵清脆，婉转，而又充满了灵动的声音，便从那片小小的，枯黄的树叶之中，悠然地飘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黄鹂的出谷，又像是夜莺的啼唱。
它没有固定的曲调，却又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自由，最动听的旋律。
那声音，并不响亮。
可它，却像是拥有某种神奇的穿透力一般，轻易地，便穿透了那厚重的殿门，穿透了那沉闷的琴声，悠然地，飘入了内殿之中。
殿内，那原本干涩的琴音，在瞬间，停滞了。
林贵人的手指，僵在了琴弦之上。
皇帝那正准备放下茶盏的手，也猛地停在了半空。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他们下意识地，朝着殿外，望了过去。
可殿外，除了那如水的月色，与那幢幢的树影，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婉转的，如同鸟鸣一般的叶哨声，还在月色下，悠悠地回响着。
它时而高亢，时而低回。
时而急促，时而舒缓。
仿佛是一只，被这殿内的琴声所吸引而来的，不知名的夜鸟，正在月光下，情不自禁地，与这人间的丝竹，进行着一场，跨越了种族的，奇妙的应和。
林贵人的心，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瞬间，安定了下来。
她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
可她却本能地感觉到，那声音，是在帮她。
她的指尖，重新落在了琴弦之上。
这一次，她不再去想，自己弹得好不好。
她的脑海中，只有那殿外传来的，自由而又灵动的声音。
她的琴声，也仿佛受到了那声音的感染一般，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鲜活了起来。
她不再拘泥于原本的曲谱。
她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琴声，去追逐，去应和那殿外的叶哨声。
叶哨声高，她的琴音，便跟着变得清亮。
叶哨声低，她的琴音，也随之变得婉转。
一时间，殿内的琴音，与殿外的叶哨声，一唱一和，一问一答。
竟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形成了一曲，从未有人听过的，独特的二重奏。
那原本枯燥乏味的《月下吟》，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鲜活的生命。
它变得，雅趣盎然，意境悠远。
皇帝萧承嗣，早己放下了手中的古籍。
他的脸上，写满了新奇与赞叹。
他的目光，在林贵人那重新变得从容而自信的脸上，与那漆黑的殿外之间，来回地移动着。
“好，好一个，琴鸟和鸣。”
他忍不住，抚掌赞道。
“此情此景，当真是雅趣盎然，妙不可言。”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殿外的叶哨声，也适时地停了下来。
仿佛那只偶然路过的夜鸟，己经尽兴而归。
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可殿内的气氛，却早己，与之前截然不同。
皇帝的脸上，满是意犹未尽的欣赏。
他对林贵人招了招手。
“过来。”
林贵人走到他的身边，脸上，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红晕。
皇帝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你的琴技，虽然依旧生疏。”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可你这份，能引来百鸟相和的福气，却是这宫里，独一份的。”
他没有再去追究，那声音，到底从何而来。
或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上天对他这位天子，以及他身边的宠妃，所降下的一点小小的祥瑞罢了。
可沈沁瑶这个名字，以及她那些，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奇思妙想。
却再一次，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更加深刻地，渗入到了这位帝王的，认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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