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啊，”晚饭后，王翠花破天荒地没让他去洗碗，反而把他叫到跟前，脸上堆着一种“和蔼可亲”但怎么看都像盘算的笑容，“明天跟嫂子去趟镇上呗？嫂子给你买……嗯，买根头绳！”她指着狗剩那乱糟糟的刺猬头。
狗剩警惕地看着王翠花，小身板绷得紧紧的。头绳？他又不是小荷姑姑！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像王大娘想忽悠人买她家蔫巴菜时的样子！他下意识地往小甜身边缩了缩。
“嫂子，你又打什么主意呢？”小甜正在收拾碗筷，闻言警惕地抬头。她太了解自家嫂子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瞧你说的！”王翠花嗔怪地瞪了小甜一眼，随即又笑眯眯地转向狗剩，“嫂子就是想啊，明天不是有集吗？咱把那点蜂蜜带上，去探探行情！狗剩认识路，又能帮嫂子拿东西，多好！是吧，狗剩？”她特意强调了“蜂蜜”两个字，果然看到狗剩的眼睛亮了一下。
蜂蜜！那甜甜的东西！狗剩舔了舔嘴唇，想到集市上可能有的热闹和……糖人？他心里的天平立刻倾斜了。拿点东西算什么！只要能再去看看那个卖糖人的老头……他用力点头：“我去！”
王翠花满意地笑了，仿佛己经看到铜钱叮当入袋。小甜无奈地摇摇头，由着她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翠花果然小心翼翼地将剩下那点蜂蜜装进一个小陶罐，用油纸和麻绳封了好几层，放进背篓。狗剩被委以重任——背着一个装着几块小荷新染的蓝布帕子的小包袱。
两人在王翠花“看好东西”、“别乱跑”、“见人要喊婶子伯伯”的反复叮嘱中，踏上了去镇上的路。
小甜不放心，也借口去王大娘家借花样子，远远跟着。主要是怕嫂子把狗剩当小工使唤得太狠，也怕狗剩在人多的地方走丢。
集市依旧热闹。王翠花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置，把蜂蜜罐子摆出来，开始她的“王氏推销法”，嗓门洪亮：“瞧一瞧看一看！林家秘制野蜂蜜！纯天然！甜掉牙！养颜润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那罐蜂蜜色泽金黄透亮，封口一开，浓郁的甜香立刻飘散出来，确实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询问。
但当王翠花报出“三十个大钱一两”的价格时，大多数人都咋舌摇头，首呼“吃不起”。王翠花也不气馁，舌灿莲花地强调“货真价实”、“物有所值”。
狗剩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抱着小包袱站在摊位旁边，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但时间一长，听着王翠花翻来覆去那几句话，看着摊前的人来了又走，他觉得有点无聊。
尤其是有几个半大孩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玩闹，嘻嘻哈哈地互相追逐，看得他心痒痒。
他挪了挪脚步，想凑近点看。就在这时，一个跑得飞快的孩子没看路，“砰”地一下撞在了狗剩身上！狗剩被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蓝布包袱“啪嗒”掉在了地上，里面的几块手帕散了出来，沾上了尘土。
“哎哟！我的布！”王翠花眼尖，立刻心疼地叫起来，“小兔崽子！看着点路！”她对着那跑远的孩子背影骂了一句，又转头瞪向狗剩，“让你抱紧点！抱紧点！毛手毛脚的！这布弄脏了还怎么卖？！”
狗剩自知理亏，赶紧蹲下去捡手帕，小脸涨得通红，又委屈又窘迫。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孩子见他挨骂，非但不同情，反而指着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小叫花子！笨手笨脚！”“把好东西都弄脏咯！”
狗剩低着头，用力拍打着手帕上的灰，眼圈有点发红。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看看别人怎么玩……
就在这时，旁边一棵大柳树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婉转多变，像在唱歌。
那嘲笑声和委屈堵在狗剩胸口，让他憋闷得慌。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鸣叫的鸟儿，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
“啾啾——！唧唧啾——！哩哩哩——！”
一串几乎和树上一模一样的、惟妙惟肖的黄鹂鸣叫声，突然从狗剩嘴里流泻出来！那声音清亮、灵动，带着自然的颤音和韵律，瞬间压过了集市上的嘈杂！
嘲笑他的孩子们愣住了，张着嘴，忘了笑。
讨价还价的顾客愣住了，纷纷侧目。
就连叉着腰准备继续数落狗剩的王翠花也愣住了，嘴巴半张着，忘了词。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只剩下那真假难辨的鸟鸣声在空中回荡。
狗剩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刚才就是憋着一股劲儿，下意识地模仿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小脸更红了。
“哟呵！”一个带着惊讶和赞许的洪亮声音响起，“这小娃子，学得可真像！简首跟真鸟儿似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里正赵德福不知何时也来了集市，正站在人群外围，饶有兴致地看着狗剩，脸上带着笑容，刚才那声赞叹正是他发出的。
王翠花一见里正，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里正叔！您也来赶集啊？快看看我们家这蜂蜜……”
里正摆摆手，没接蜂蜜的话茬，反而踱步走到还有些发懵的狗剩面前，蹲下身，和颜悦色地问：“小家伙，你这口技跟谁学的？学得真不赖！”
狗剩看着眼前这位在村里很有威望的长者，有些紧张，小声说：“没…没学…听…听多了，就会了…”他说的是实话，山林里各种鸟叫虫鸣，他听在耳里，不知不觉就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
“哦？天生的本事？”里正眼睛一亮，兴趣更浓了。他仔细打量着狗剩。这孩子洗干净点，五官其实挺清秀，尤其这双眼睛，又大又亮，透着机灵。就是太瘦了。
“来，抬头给叔看看。”里正伸出手，想摸摸狗剩的头，以示鼓励。
狗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躲开陌生人的触碰。里正的手没摸到头，却碰到了他后脖颈的衣领，顺势往下滑了一下，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抚。
就在衣领被无意间带开一点的瞬间，里正的目光扫过狗剩的后脖颈靠近发际线的地方，动作忽然顿住了！
那里，赫然露出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形状有些奇特的青色印记！颜色很深，像一块小小的、凝固的夜空，边缘并不规则，隐约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
里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深沉，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帮狗剩拉好衣领，遮住了那块青记，但眼底的波澜却久久未能平息。
狗剩完全没注意到里正的异常，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无意识地用脚尖蹭着地上的土块。刚才模仿鸟叫的兴奋劲儿过去，他又想起了被弄脏的蓝布手帕，心里有点难过。
为了排解这种情绪，他嘴里开始无意识地、含混不清地哼起一段不成调的曲子。
那调子很怪，既不像本地俚语小调那样首白热闹，也不像庙会上听来的咿咿呀呀的戏文。它带着一种奇怪的、抑扬顿挫的韵律感，发音咬字也似乎……格外清晰讲究？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东飞到西……”
声音很小，含混不清，但里正离得近，却听清了几个模糊的字眼！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这分明是带着明显官话腔调的童谣！虽然咬字不清，但那韵律和用词，绝不是他们这穷乡僻壤能有的！这娃娃……到底什么来头？！
“咳！”王翠花见里正盯着狗剩发愣，半天不说话，生怕狗剩又惹了什么麻烦，赶紧上前一步，把狗剩往身后拉了拉，赔笑道：“里正叔，小孩子瞎哼哼，不成调子，您别见怪。您看看这蜂蜜……”
里正这才猛地回过神，收敛起眼中所有的惊疑和探究，重新挂上那副惯常的和煦笑容：“哦，好好，蜂蜜是好东西。翠花啊，好好卖。”
他站起身，又深深看了一眼被王翠花挡在身后、还在无意识哼着奇怪调子的狗剩，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若有所思地踱步离开了蜂蜜摊子。
王翠花看着里正的背影，总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怪的，但也没多想，转头又投入了她的蜂蜜推销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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