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在柴房角落的草堆里，结结实实睡了一天一夜才把那点梅子酒的劲儿彻底睡过去。
醒来时，脑袋还像被小锤子敲过一样闷闷地疼，喉咙干得冒烟。他蔫头耷脑地溜到灶房找水喝，正好撞上在煮饺子的王翠花。
“哟！咱们的‘扫帚大将军’醒啦？”王翠花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惯常的揶揄，但手上动作却没停，舀了一大瓢凉水递给他，“下次再敢偷喝，看我不把你那嘴缝上！小荷忙活一个多月的酒，全让你这小酒鬼糟蹋了！”
狗剩抱着水瓢咕咚咕咚猛灌，冰凉的水流下去，才感觉活过来一点。听到“糟蹋酒”，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我赔…”
“赔？拿什么赔？把你卖了都值不了那点糖钱！”王翠花没好气地戳了下他的脑门，“赶紧的，把院子再扫一遍，算你将功折罪！扫不干净，晚上饺子没你的份！”
狗剩自知理亏，不敢顶嘴，乖乖拿起扫帚去干活了。只是那蔫蔫的样子，活像霜打的小茄子，全没了之前“攻打县城”的豪气。小荷看着他垂头丧气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没再说什么。那梅子酒……算了，明年再酿吧。
日子在狗剩蔫蔫的“将功折罪”中滑过，转眼就到了冬至。
冬至大如年。王家村家家户户都飘出了炖肉和煮饺子的香气。林家今年有了蜂蜜、扎染布的小进项，再加上王翠花精打细算，饭桌上也丰盛了不少。
一大锅热腾腾的萝卜羊肉汤咕嘟着，香气西溢，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案板上摆满了包好的饺子，白胖胖的，像一群等待下水的小鸭子。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吃着热乎乎的饺子，说着闲话。铁蛋和妞妞因为多吃了一个肉馅饺子，满足得小脸放光。
狗剩也分到了一碗，他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羊肉的鲜香和面皮的柔韧让他暂时忘记了前几天的“糗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纯粹的开心笑容。
屋外，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拍打着门窗。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饭后，大家收拾了碗筷，又围着火盆坐了一会儿。铁蛋和妞妞玩累了，被王翠花赶去睡觉。爷爷年纪大，也熬不住，抽完一袋旱烟就回屋歇着了。大哥林大山在检查明天要用的农具。小荷在灯下安静地绣着一块靛蓝布帕子。
小甜收拾好灶台，准备回屋睡觉。路过灶房门口时，她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灶台后面——是狗剩。
灶膛里的余烬还散发着温暖的红光，映照着他单薄的后背。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裹着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袄，背对着门口。
那棉袄又薄又硬，袖口和肩膀都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结块的旧棉絮，根本挡不住这冬夜的寒气。小甜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细微的磕碰声。
小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这孩子，吃饱了饭，却连个暖和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柴房虽然挡风，但终究冷硬。他大概觉得灶台后面这点余温，就是最好的去处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狗剩身边。狗剩大概太困了，又或者灶膛的暖意让他放松了警惕，竟然没察觉有人靠近。
“狗剩？”小甜轻轻唤了一声。
狗剩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没睁眼，只是下意识地把身体蜷得更紧了些。
小甜看着他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破袄，叹了口气。这衣服，实在没法再穿了。她想起自己屋里好像还有几件大哥小时候穿剩的、实在破得没法改的旧衣服，拆洗出来的旧棉絮倒是攒了一些。
“起来，别在这儿睡，当心着凉。”小甜推了推他，“跟我来。”
狗剩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被小甜拉起来，带到了她和嫂子共用的屋子。王翠花正坐在炕边，就着油灯的光，用粗线纳一双厚厚的鞋底，看到小甜带着睡眼惺忪的狗剩进来，挑了挑眉：“干嘛？这小酒鬼又想作啥妖？”
“嫂子，你看他那衣裳，跟破渔网似的，能过冬吗？”小甜指着狗剩身上那件实在不像样的棉袄，“灶房后面都冻得打哆嗦。我想着，咱家不是攒了些旧棉絮吗？找件厚实点的旧褂子，给他絮件棉袄吧？好歹能顶点事。”
王翠花放下鞋底，目光落在狗剩那件破袄上，又看看狗剩冻得有点发青的小脸。她撇了撇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反对，只是嘀咕道：“旧棉絮是有，可那也不够暖和啊！再说，找谁给他做？白费功夫！”
“我做！”小甜立刻说，“我会缝！棉絮不够，咱再翻翻，凑凑总能行！总不能真看着他冻着吧？好歹也叫咱家一口饭呢。”她故意把“咱家”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王翠花看看小甜，又看看低着头、手指绞着破衣角的狗剩，最终还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你事多！等着！”她起身，打开炕梢一个旧木箱，在里面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王翠花翻出了一件林大山穿小了的、洗得发白的厚实粗布夹袄，又翻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拆洗干净的、虽然旧但还算松软的棉絮团。
她把东西往炕上一扔：“喏！就这些！你自己看着弄吧！棉絮可不够絮整件袄的，省着点用！”说完，又拿起鞋底继续纳，算是默许了。
小甜心中一喜，赶紧把东西铺开。她把狗剩叫到炕沿边：“来，把你这破袄脱下来，我看看能不能拆点能用的。”
狗剩有些迟疑，但还是听话地把那件又脏又破的棉袄脱了下来，里面只穿着一件同样破旧、勉强能看出是灰白色的单衣，瘦小的肩膀在单衣下微微发抖。
小甜接过那件破袄，入手又硬又沉，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汗味和尘土气。她忍着不适，打算看看袖口、领子这些地方有没有能拆下来补到新袄上的厚实布料。她翻过袄子的内衬，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内衬的布料同样破旧不堪，颜色污浊。就在她翻到后背靠近腋下的位置时，手指忽然触到了一小块与周围粗糙感不同的地方。那里似乎……绣了东西？
小甜凑近油灯，借着昏黄的光线仔细看去。只见那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内衬布上，用极细的、己经褪色发灰的线，绣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针脚歪歪扭扭，显然绣的人手艺并不好，或者是在匆忙中完成的。
她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和污迹，辨认着那模糊的字形。
“平……安……”
两个小小的、几乎被岁月和污垢吞噬的字，静静地躺在破袄的内衬里。
小甜的心猛地一跳！平安？
这绝不是林家或者村里孩子会有的东西！谁会把“平安”二字绣在一个小乞儿的破袄内衬里？是捡到他时就有？还是他流浪途中，哪个好心人给缝上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狗剩。狗剩正搓着手，好奇地看着她翻弄那件破袄，对自己衣服里藏着这两个字毫不知情，眼神里只有对即将有新棉袄的期待和一点点局促不安。
小甜压下心头的惊疑和涌起的一丝酸楚，什么也没问。她只是默默地将那块绣着“平安”字样的内衬布，小心地拆了下来，叠好，放在了一边。然后，她拿起剪刀，开始利落地拆解那件破袄上还勉强能用的厚实布块。
“嫂子，帮把手，把大哥这件旧夹袄拆开。”小甜招呼道。
王翠花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手上还是放下鞋底，过来帮忙拆线。
很快，旧夹袄被拆开成前后两片。小甜将攒的旧棉絮均匀地铺在里子上，不够的地方，王翠花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一小团塞了进去。
小甜则用拆下来的、相对厚实的破袄布块，仔细地填补在棉絮薄的地方，特别是肩膀、后背和前胸这些容易受寒的位置。
“小荷！帮个忙，用你那扎染的蓝布头，剪两块厚点的，给袖口和领子滚个边呗？省得磨破了。”小甜又朝外屋喊道。
小荷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两块深蓝色的、厚实的扎染布边角料。
昏黄的油灯下，三个女人围坐在炕边，飞针走线。小甜主缝，王翠花帮忙铺棉絮、压布角，小荷则用她灵巧的手，给新袄的袖口和领口细细地缝上了一圈深蓝色的滚边。
狗剩蜷在炕角，裹着王翠花扔给他的一条旧薄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件在她们手中渐渐成型的、厚墩墩的新棉袄，小脸上满是期待和温暖。炉火的暖意和女人们低声的交谈、针线穿过布料的悉索声，交织成一曲奇特的、让人心安的小调。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针落下，线头咬断。
一件虽然打满了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补丁，却厚实暖和、针脚细密的新棉袄，终于完工了！深蓝色的滚边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给这件朴素的棉袄镶上了一道别致的边框。
“喏！试试！”小甜把新棉袄抖开，递给狗剩。
狗剩眼睛亮得惊人，几乎是扑过来接过那件沉甸甸、软乎乎的新袄。他迫不及待地套在身上。厚实的棉絮瞬间隔绝了寒气，暖意包裹住全身。
袖子有点长，下摆也盖过了屁股，但那股久违的、被温暖包裹的踏实感，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找到暖窝的小兽。
他珍惜地摸着袖口那圈深蓝色的滚边，又摸了摸厚实的胸口，咧开嘴，露出一个有点傻气却无比灿烂的笑容：“暖！好暖！”
王翠花看着他裹在明显大一号的新袄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撇撇嘴：“跟套了个麻袋似的！凑合穿吧！省得冻病了还得花钱买药！”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小荷也抿嘴笑了。
林大山探头进来看了看，憨厚地说了句：“挺好。”
狗剩穿着新棉袄，在温暖的屋子里转了两圈，兴奋劲儿过了，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溢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困了就去柴房睡吧，新被子给你铺好了。”小甜指了指外面。她下午就把柴房的草堆重新铺了铺，还给他加了一条旧褥子。
狗剩点点头，裹紧了暖和的新棉袄，像只笨拙的小熊，摇摇晃晃地朝柴房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转过身，对着油灯下还在收拾针线的小甜，还有坐在炕边的王翠花和小荷，小声地、清晰地说了句：
“谢谢…小甜姐…谢谢嫂子…谢谢小荷姑姑…”
说完，不等回应，他飞快地转身钻进了柴房。
屋子里静了一瞬。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着。
王翠花愣了一下，哼了一声：“小滑头！算你还有点良心！”但嘴角却微微向上弯了弯。
小荷低头整理着蓝布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小甜看着柴房的方向，想着那件破袄内衬里模糊的“平安”二字，又看看身上裹着新袄、终于能睡个暖和觉的狗剩，心里像是被炉火烘烤着，暖融融的。
或许，这就是“平安”最朴实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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