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后山，像一幅被冻僵的水墨画。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连绵起伏、光秃秃的山脊。
枯枝虬结，如同老人干瘦的手臂，绝望地伸向冰冷的苍穹。
衰草贴着冻得梆硬的黄土地，边缘结着灰白色的霜花。寒风打着旋儿掠过山坳，卷起细碎的沙砾和枯叶，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更添几分萧瑟死寂。
江楠星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山路，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她穿着单薄的旧棉袄，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里面除了几本书，还塞着那把沉重破旧的木弓和几支同样简陋的木杆箭——
这是张连长特批给她周末加练的“武器”。
目的地是半山腰一块相对平坦的背风处。
几块巨大的、被风霜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山石，勉强能遮挡些刺骨的寒风。
石壁上用石灰水歪歪扭扭画了个脸盆大的圆圈，权当靶心。
这是张大柱带着几个民兵，昨天下午特意为她清理出来的训练场。
放下书包，取出弓箭。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江楠星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肩关节。她没急着搭箭，而是先做了一套张连长教的基础热身动作：
扎马步，感受重心下沉，脊柱如松；双臂平举，模拟开弓，感受背部肌肉群的拉伸与凝聚；最后是空弓开合，一次次拉动那松弛的牛筋弦，感受弓臂在张力下发出的、细微而倔强的呻吟。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凛冽的清醒。她闭上眼睛，排除杂念，意识沉入身体内部，感受着每一块被调动的肌肉纤维，每一次呼吸带动力量的流动。
寒风掠过耳畔，带着山间特有的、枯枝败叶和冻土的腥气。
热身完毕。她抽出一支箭。
粗糙的木杆，凌乱的箭羽，锈迹斑斑的铁箭头。搭箭，扣弦。
左脚前踏半步，重心下沉。
左手托起沉重的弓身，冰冷的木刺感透过薄薄的棉布传来。右手三指稳稳搭上松垮的牛筋弦。
吸气。气流沉入丹田，胸腔微微扩张，背部肌肉群如弓弦般蓄力绷紧。
眼前的世界瞬间沉寂，只剩下石壁上那个模糊的灰白圆圈。
呼气。绵长而稳定。
松弦！
“嘣——”
沉闷的弓弦回弹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嗖——咄！”
箭矢破空，带着不规则的颤抖，狠狠钉在石壁的石灰圈边缘！尾羽剧烈嗡鸣！
江楠星微微蹙眉。风力比预估的强，侧风干扰明显。她拿起小本子，就着冻得发硬的铅笔头，在“训练日志”上快速记录：“风力：中（侧风左），稳定性评分：3（落点偏移预期右下方一寸）”。
她再次搭箭，根据记录微调了瞄准点。
凝神，屏息，感受风的流向和力度变化。松弦！
第二箭明显稳定许多，落点紧挨第一箭！
她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正要记录，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撕裂的布帛，猛地刺破了山间的死寂！
“啊——救命啊——”
声音来自下方不远处的山坳！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江楠星心头猛地一凛！
她迅速收起弓箭，几步攀上旁边一块更高的岩石，循声望去。
只见山坳的缓坡上，一个穿着臃肿破棉袄、包着灰扑扑头巾的牧羊老汉，正挥舞着一根细长的鞭子，惊恐万状地跌跌撞撞向后逃窜！
他身后，七八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如同炸了锅的蚂蚁，咩咩惨叫着，毫无方向地西散奔逃！
而在羊群后方，一个黑黢黢、小山般的恐怖身影，正裹挟着一股凶悍暴戾的腥风，蛮横地撞开稀疏的灌木丛，朝着慌乱的羊群猛冲过来！
野猪！
一头成年的雄性野猪！体型壮硕如半大的牛犊，浑身覆盖着钢针般粗硬、沾满污泥和松脂的鬃毛，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油亮的黑光！
两根弯曲粗壮、如同短矛般的惨白獠牙，从它长长的、沾满涎水的拱嘴两侧狰狞地呲出！
一双赤红的小眼睛闪烁着疯狂而嗜血的光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呼噜”咆哮！
每一次沉重的蹄子踏在冻土上，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它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或饥饿的驱使，狂暴无比！
一头慌不择路、跑得慢的半大羊羔被它轻易追上！那恐怖的獠牙只是随意一挑一甩！
“噗嗤”
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
伴随着山羊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那只可怜的羊羔如同破布娃娃般被凌空抛起，又重重砸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雪地上瞬间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我的羊啊！”
牧羊老汉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哭嚎，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只顾着挥舞鞭子徒劳地驱赶，却根本不敢靠近那凶兽分毫！
野猪尝到了血腥味，更加狂躁！
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另一只离它最近、吓得原地打转的母羊！
它后腿猛蹬冻土，溅起一片泥雪，低吼一声，如同黑色的死亡旋风，朝着那只瑟瑟发抖的母羊狠狠扑去！
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牧羊老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母羊发出濒死的哀鸣！
千钧一发！
就在那惨白獠牙即将洞穿母羊脖颈的瞬间——
“嘣——”
一声沉闷而怪异的弓弦爆响，如同惊雷，突兀地撕裂了山坳的死亡喧嚣！
紧接着！
“嗖——”
一道灰影！一支粗糙的木杆箭！
带着短促而尖锐的破空厉啸，如同穿越时空的复仇之矛，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山坡岩石的方向，撕裂冰冷的空气，精准地、凶狠地——
“噗嗤”
狠狠扎进了野猪那高高、覆盖着厚皮和硬鬃的——！
位置刁钻！力道凶狠！
“嗷呜——”
一声惊天动地、痛苦而暴怒的惨嚎，如同受伤巨兽的咆哮，猛地炸开！盖过了所有的风声、羊叫和人声！
那狂暴冲锋的野猪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
它剧痛地原地蹦跳、打转！赤红的眼睛瞬间被剧痛和暴怒填满！
它疯狂地甩动头颅，试图扭头寻找袭击者，但那支深深嵌入它臀肉的箭杆，却随着它的动作带来更剧烈的撕扯痛楚！
鲜血顺着箭杆汩汩涌出，染红了它黑亮的鬃毛和身下的雪地！
它看到了山坡岩石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仇恨瞬间锁定了新的目标！
它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咆哮，竟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羊群，后蹄疯狂地刨着冻土，獠牙对准山坡，准备发起致命的冲锋！
山坡上，江楠星的心跳如擂鼓！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
她刚才那一箭，是情急之下基于瞬间的计算——
避开野猪厚实的肩胛和头颅，选择相对薄弱且能造成剧痛、打断攻击的！
用的是最大力气！但没想到这畜生如此凶悍，受创后非但不逃，反而被彻底激怒！
她手指冰凉，飞快地抽出第二支箭！但野猪冲锋的速度太快！
那恐怖的黑色身影裹挟着腥风和死亡的气息，如同失控的火车头，蛮横地撞开灌木，朝着她藏身的岩石猛冲而来！
距离在急速缩短！她能清晰地看到那赤红眼中燃烧的疯狂杀意，闻到那浓烈刺鼻的腥臊和血腥味！
搭箭！扣弦！手臂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瞄准那疾冲而来的恐怖黑影！指尖的冰冷几乎要冻僵！
就在她即将松弦的刹那！
就在那野猪距离岩石不足二十米、獠牙的寒光几乎要刺入眼帘的瞬间！
异变陡生！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砸击朽木的巨响！
并非来自她的弓弦！
声音来自野猪冲锋路径的侧前方！一棵碗口粗的枯树树干！
那狂暴冲锋的野猪，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歪，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痛苦的惨嚎！冲锋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
它原地踉跄了几步，赤红的眼睛惊疑不定地扫视西周，剧痛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危险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暴怒！
它怨毒地朝着山坡岩石上的江楠星方向最后咆哮了一声，拖着流血的后臀和一条明显瘸了的后腿，发出不甘的“呼噜”声，转身一瘸一拐地、狼狈不堪地窜进了茂密的灌木丛深处，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路淅淅沥沥的血迹和浓重的腥臊味。
山坳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寒风呜咽，几只幸存的羊羔发出劫后余生的、微弱的咩咩声。
牧羊老汉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死去的羊羔，老泪纵横。
江楠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握弓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她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劫后余生的刺痛感。
刚才那声闷响…
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带着惊魂未定的警惕，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侧前方，十几米开外，一片稀疏的、挂着残雪的桦树林边缘。
一棵高大枯死的白桦树下。
一个身影，如同亘古存在的黑色岩石，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
他身形极其高大挺拔，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种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
穿着一身笔挺的、洗得泛白的旧式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
没有戴帽子，利落的短发如同钢针，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细节。
只能看到一道冷硬如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成一条首线的、薄而锋利的唇。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
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穿透冰冷的空气和十几米的距离，精准地、毫无感情地锁定了岩石上的江楠星！
那眼神，锐利、冰冷、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人兽搏杀、那生死一线的危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值得冷静观察的闹剧。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没有上前，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
只有那两道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江楠星身上，带着无声的、巨大的压迫感。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
山坡上，惊魂未定的少女，紧握着简陋的弓箭。
树林边，沉默如冰山的高大军人，目光如鹰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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