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江家小院，仿佛被投入冰窖。
冬日下午惨淡的日头斜斜照在土坯墙上，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衬得那斑驳的裂缝和低垂的茅草屋顶愈发凄凉。
几只瘦骨嶙仃的母鸡瑟缩在墙角，惊恐地咕咕叫着，却不敢靠近院子中央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
三个穿着藏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的身影，如同三尊煞神，杵在院心。
为首的是个梳着油亮分头、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脸皮紧绷，一丝不苟的中山装扣到风纪扣，袖口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衬衣。
他手里捏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纸，纸张哗啦作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他身边两个年轻些的市管会人员，同样板着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个家徒西壁的院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江建国同志，” 眼镜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公事公办的审判意味，“有人实名举报你，长期、多次进行非法‘投机倒把’活动！私自设立修理摊点，无证经营，非法牟利！还指使家庭成员进山采集山货，倒买倒卖，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
他扬了扬手中的公文纸，鲜红的印章像烙铁般灼人：“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轰” 这句话如同炸雷，在江家每个人头顶炸开！
奶奶枯瘦的身子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她下意识地将缩在身后、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揪着她衣角的小孙子（邻居家送来玩的）紧紧搂进怀里，枯瘦的手掌捂住孩子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词句。
母亲李秀兰站在灶屋门口，手里还捏着一把没择完的野菜，此刻那野菜连同她的手指，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脸色白得像糊窗户的草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父亲江建国佝偻着背，站在三个市管会人员面前，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他那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
粗糙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投机倒把！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压垮这个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家！
“搜” 眼镜男一挥手，声音冷酷无情。
两个年轻的红袖章立刻行动起来，像两条训练有素的猎犬。
他们粗暴地踢开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箱子，里面是江建国视若珍宝的修理工具——
豁了口的钳子、半截铁钉、薄铁片、磨刀石…被哗啦一声倒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一人拿起角落一个用旧麻袋装着的东西，解开绳结，里面是大哥江海昨天刚收回来、还没分好等级的几包干蘑菇和一小罐用瓦罐小心封好的、金灿灿的野蜂蜜！
“这是什么？”
红袖章拎起麻袋和瓦罐，厉声质问，眼神如同看着赃物，“哪里来的？准备卖到哪里去？非法所得藏在哪？”
另一个红袖章则从灶台旁一堆杂物里，翻出了那本用旧报纸包着的、江楠星亲手绘制的“致富账本”。
他随意地翻看着上面歪歪扭扭但条理分明的记录：“腊月十一，修赵锄头，收钱五分，本钱一分，利润西分…腊月十二，收山核桃三斤，等级中，待售…哼！记得还挺清楚！铁证如山！”
“我…我…”
江建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同志…我…我就是帮邻里修修家伙什…收…收点辛苦钱…买点盐…那山货…是自家娃进山采的…家里穷…实在揭不开锅…想…想换点粮食…”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起白雾。
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辛苦钱？换粮食？”
眼镜男冷笑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这就是典型的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歪路！破坏统购统销！腐蚀社会主义经济！性质极其恶劣！”
他挥了挥手，示意红袖章收起“赃物”：“人带走！东西没收！等待进一步处理！”
两个红袖章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架住己经摇摇欲坠的江建国！
“住手”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院内的绝望和喧嚣！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
院门口，江楠星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静静地站在那里。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她显然刚从学校回来，单薄的棉袄上还沾着路上的尘土。
她一步步走进院子，步履沉稳，仿佛没看到那三个煞神般的市管会人员，没看到地上散落的工具和那本刺眼的账本，也没看到父亲煞白的脸和母亲绝望的泪。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为首那个眼镜男身上。
“同志，”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我是江楠星，公社中学高三学生。”
她先亮明身份，学生身份在这个年代，天然带着一层微弱的保护色。
“关于我父亲的行为，我有几点需要说明。”
她走到父亲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无形地挡在了父亲和那两个红袖章之间。
她拿起地上那本被翻开的账本，指着上面的记录，声音清晰而冷静：
“第一，所谓‘修理摊’，并无固定场所。我父亲只是利用自己的木工和铁匠手艺，在农闲时，应邻里请求，帮大家修补一些破损的农具和生活用品，如锄头、铁锅、暖壶壳。收取的，是购买修补材料（如铁钉、铁片）的费用和弥补工具磨损的合理补偿。这完全是邻里间的互助互济，是发扬劳动人民互相帮助的优良传统，绝非什么‘经营牟利’。”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几包干蘑菇和野蜂蜜：
“第二，这些山货，榛子、蘑菇、蜂蜜，确实是我大哥进山采集。但目的绝非倒卖牟利。大家请看——” 她的手指向堂屋那张摇摇欲坠、坑洼不平的饭桌，桌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红薯粥，旁边是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
“我家的情况，一目了然。一日三餐，稀粥咸菜。大哥进山，是为贴补家用，采集些山野之物，或自家食用，或与邻里以物易物，换取一点盐巴、火柴等生活必需品，勉强维持生计。这是自产自用，是贫苦农民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利用自然资源改善生活的正当行为，何来‘扰乱市场’一说？”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将“投机倒把”的帽子巧妙地拆解为“邻里互助”和“自产自用”，句句紧扣政策允许的边界，态度不卑不亢，没有丝毫慌乱。
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思辨能力，让眼镜男和两个红袖章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们处理过不少“投机倒把”的案子，哭天抢地、磕头求饶的见多了，却从未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能如此冷静、犀利地当众抗辩！
院子里陷入了僵持的沉默。眼镜男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在衡量。
两个红袖章也停下了动作，看向他们的头儿。
江家人更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江楠星那单薄却挺得笔首的脊背上。
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断裂的瞬间——
“哟！老李！这么大阵仗！查案子查到我们拥军模范头上了？”
一个洪亮、粗犷、带着明显不满的嗓门，如同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
是民兵连长张大柱！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院门口，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黝黑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怒意。
他龙行虎步地走进院子，目光如电，狠狠扫过三个市管会的人，最后落在眼镜男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老李！你查清楚了没有？江建国同志可是我们公社出了名的厚道人！他的手艺，帮我们民兵连修了多少损坏的训练器械？长矛杆子、木头枪托、靶架子…哪次收过一分钱？人家那是实实在在的拥军模范！是发扬风格！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投机倒把’了？啊？”
张大柱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院子嗡嗡作响。
他最后那句“拥军模范”，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在眼镜男的心坎上！在这个年代，“拥军”二字的分量，重逾泰山！
眼镜男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推眼镜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他显然没料到张大柱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会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张大柱，又看看站在江建国身前、神色平静的江楠星，再看看这破败得几乎一无所有的院落，以及江家人脸上那刻骨的惊恐和绝望…
（夜墨寒站在村口老槐树的阴影里，冷峻的目光远远注视着江家院内的僵局。
他收回投向张大柱家方向的视线，薄唇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分，身影无声地融入更深的树影中。）
眼镜男沉默了。他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复杂地在江建国那张煞白的脸、江楠星那双沉静的眼睛、以及地上那点可怜的“赃物”上反复扫视。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咳，声音明显软了下来，带着一种不甘的妥协：
“咳…既然张连长作证，江建国同志确有拥军助民的善举…
念在是初犯，又是邻里互助性质，情节尚属轻微…”
他挥了挥手，示意红袖章放下架人的架势：“东西登记在册，暂时封存！下不为例！” 他加重了语气，眼神严厉地扫过江建国和江楠星，“若是再有人举报，或是发现你们变本加厉，搞资本主义那一套！严惩不贷！决不轻饶！”
说完，他不再看张大柱那张怒意未消的黑脸，转身带着两个手下，拿着登记了“赃物”的册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倍感棘手的小院。
仿佛多待一秒，那“拥军模范”的帽子和张大柱喷火的眼神，就会把他灼伤。
沉重的院门被带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
江建国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身旁的江楠星和冲上来的大哥江海死死扶住。他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的冷汗汇成小溪流下。
李秀兰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灶屋门框滑坐在地上，压抑的哭声终于释放出来。
奶奶搂着小孙子，老泪纵横，嘴里喃喃念着“老天保佑”。
张大柱走到江楠星面前，黝黑的脸上怒意未消，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复杂的赞许和一丝后怕。
他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楠星站在原地，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角。她看着地上散落的工具和被登记封存的蘑菇蜂蜜，看着家人劫后余生的惊恐和泪水，再看向院外市管会消失的方向。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合法化”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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