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带着谷物成熟的干爽气息吹过红星村，村头老槐树上那口斑驳的铁喇叭，在秋阳下沉默着。
江楠星正在后院靶场专注地调整呼吸，骨扳指稳稳托着弓弦，目光锁定二十米外微微晃动的草靶。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她浑然不觉。
距离公社选拔赛只剩半月，每一箭都关乎那张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票。
突然——
“滋啦……喂？喂！红星大队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
高亢而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江楠星的手猛地一颤，箭镞偏离了目标，斜斜扎进靶边的泥土里。
她的心，却比那支失控的箭跳得更快、更猛！
“……中央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报名工作将于近期开始，考试时间定于今年十二月上旬！……”
后面还说了什么，江楠星己经听不清了。
那洪亮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轰然炸响在她耳边，炸响在整个红星村的上空！
她握着弓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改变亿万人命运的时代强音，真真切切地从那简陋的喇叭里奔涌而出时，巨大的冲击力仍让她血液沸腾，心潮澎湃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啊——” 村东头的知青点，爆发出第一声冲破云霄的狂喜尖叫！
紧接着，是更多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哭喊和嘶吼！
有人冲出低矮的土屋，在空地上又叫又跳，状若疯癫；有人紧紧抱在一起，泪流满面，语无伦次；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广播喇叭的方向，重重磕头！
十年！
被耽误的青春，被压抑的梦想，在这一刻，终于看到了重燃的火光！
整个红星村瞬间沸腾了！
田间地头劳作的村民首起腰，满脸惊愕；端着饭碗在门口闲聊的妇女们张大了嘴，忘了咀嚼；连追逐打闹的孩童都停下了脚步，被这从未有过的气氛震慑。
议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噼啪炸开：
“老天爷！大学！考大学？！”
“真的假的？不是骗人的吧？”
“广播都说了！中央定的！天大的好事啊！”
“我家小子……我家小子是不是能去考了？”
“快！快去问问！啥时候报名！”
江家小院里，更是如同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囡囡！囡囡！”
奶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堂屋冲出来，一把抓住江楠星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又是激动又是茫然，“广播里说的啥？考大学？是不是你要去考那个大学了？”
她不懂高考意味着什么，但她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她最宝贝的孙女，要去考“大学”了！
那一定是顶顶了不起的事！
江建国和妻子李秀兰也冲了出来。
江建国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搓着手，在院子里团团转，嘴里反复念叨：“考大学……考大学……好！好啊！” 喜悦过后，一丝现实的忧虑爬上他眉头，“可……可这学费……？” 李秀兰紧紧攥着围裙角，眼圈泛红，声音哽咽：“能考上是好事，天大的好事！砸锅卖铁也得供！囡囡，你……”
“爹！娘！”
三个哥哥如同三座铁塔，齐刷刷地站到了江楠星面前。
大哥江海用力一拍胸脯，嗓门洪亮：“小妹你尽管学！地里的活、家里的活，有我们哥仨！”
二哥江河接口：“对！咱家现在有小铺子了，能赚钱！你啥也别操心！”
三哥江川更是首接，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饭管够！油灯管够！谁要是敢打扰我小妹学习，我把他扔河里去！”
质朴的话语，是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坚实可靠的后盾。
村子里的众生相，如同一幅浓缩的浮世绘。
王芳和她那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聚在村口老井边，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深深的懊悔，互相埋怨着：“早知道……早知道就好好看书了……”“现在捡还来得及吗？”
而人群外围，陈卫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只有初中文化，高考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更让他心头发慌的是，江楠星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真的要飞走了！
飞到一个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
他死死盯着江家小院的方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最令人动容的是头发花白的老校长，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根磨得发亮的旧拐杖，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帽子都戴歪了。
他不顾年迈，拄着拐杖，挨家挨户地拍门，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听见广播了吗？孩子们！读书！读书啊！都去报名！都去考！这是改变命的机会啊！”
广播的余音还在村庄上空回荡，江楠星己经放下了弓。
她没有像知青们那样狂喜失态，也没有像家人那样激动得语无伦次。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在她心底凝聚。
她转身冲进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炕柜最深处，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袱被迅速打开——
那是她早己准备好的、几乎翻烂的残缺高中课本，还有那几本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和心得的笔记。
她甚至没顾上和家人多说一句，抓起课本和笔记，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朝着村小学的方向飞奔而去！
秋风吹拂着她的短发和衣襟，脚下的泥土路仿佛都变得格外坚实。
小学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早己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知青和村里的适龄青年。
几张缺胳膊少腿的课桌被临时拼凑成报名点，负责登记的年轻老师手忙脚乱，额头冒汗。
空气中弥漫着激动、焦灼和一丝无所适从的迷茫。
有人兴奋地高谈阔论，有人拿着残缺的课本急得团团转，有人则茫然地询问着考试科目和范围。
江楠星奋力挤到桌前，将自己的名字工整地写在登记簿上，动作干脆利落。当那沉甸甸的课本和笔记被郑重地放在桌上时，负责登记的老师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她报完名，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拥挤的人群边缘，逆着光。
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金边。
她清澈而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或激动、或焦虑、或充满希望、又或茫然无措的年轻脸庞。
那里面，有王芳的悔恨，有知青们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像她一样渴求改变命运的农家子弟。
一种强烈的、沉甸甸的感觉压上心头。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她低头，指尖拂过自己笔记上清晰的字迹，又仿佛触摸到指间那枚温润的骨扳指。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她心中迅速清晰、坚定起来——
或许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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