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村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与往年不同的味道。
不再是裹着泥土腥气的单纯，而是混杂了机油、铁屑和一股子按捺不住的燥热气息。
村东头那间原本用来堆杂物的破旧仓库，如今被修缮一新，夯实的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壁也用石灰水刷得雪白。
最显眼的，是仓库大门上方，新挂起的一块刷了红漆的长木板，上面用遒劲有力的白色大字写着：
红星五金制品厂。
厂长江建国，穿着小女儿楠星从京城寄回来的“的确良”白衬衫——这料子挺括，在村里绝对是独一份——虽然领口扣得有点紧，让他时不时想伸手松一松，但站在崭新的厂牌下，腰杆挺得笔首。
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营业执照。
上面“个体经营”几个字，在他眼里比金子还亮。
“老江，真行啊！这就当上厂长了！”
隔壁王老栓凑过来，艳羡地摸着那光滑的厂牌。
“嗐，响应政策，混口饭吃。”
江建国嘴上谦虚，眼角的皱纹却笑成了菊花。
他把营业执照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红布包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仿佛揣着一个滚烫的希望。
这股“政策东风”，刮得他心头发烫。
上面允许搞“社队企业”、“个体经济”了！广播里天天在说，报纸上也登。
江建国不认几个大字，但他心里那本账算得门清：这些年，靠着闺女时不时从信里“漏”的点子（比如分等级收山货、记账本格式、修理收“手工费”），加上全家勒紧裤腰带攒下的钱，还有那个在县运输队越干越顺溜的大儿子江卫东弄回来的信息，他早就琢磨着不能光守着那个小小的修理摊了。
这政策，简首就是瞌睡递枕头！
红星厂的经营范围写得明明白白：修理农具、生产简易农具（锄头、镰刀）、五金配件（合页、插销、铁钉等）。
简陋吗？确实。
但江建国心里有谱。
修理摊积攒的人脉和口碑就是现成的客户！
他请来了村里手艺最好的两个老铁匠，又招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后生。
最关键的是，江卫东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台半旧的脚踏冲床，虽然锈迹斑斑，几个关键齿轮还豁了口，但修修补补后，竟也吭哧吭哧地运转起来。
“爹，你看！这样打插销片，是不是快多了？”
二儿子江卫民指着冲床下刚压出的一排排规整的金属片，兴奋地喊道。
以前全靠铁匠一锤子一锤子敲，费时费力，尺寸还总有点偏差。
现在有了这“铁疙瘩”，效率翻了几倍！这得益于江楠星上次来信提了一嘴“标准化部件”的好处，江建国立刻活学活用。
仓库里，炉火熊熊，叮当声不绝于耳。
老铁匠负责需要锻打的大件锄头、镰刀，讲究火候和淬火。
冲床这边则专门生产小五金件。
江建国严格按照女儿提过的“质量是根本”，要求每一把锄头都要反复打磨刃口，确保锋利耐用；每一个插销都要尺寸精准，合页转动灵活。
他甚至还学着江楠星画图的样式，弄了个简单的“合格”印章，合格的才让出厂。
“红星厂的锄头？好用！比供销社买的还扎实，还便宜两毛！” 消息像长了翅膀。
先是本村，然后是邻村，接着是公社供销社都派人来下订单了！原本空旷的仓库一角，很快堆满了待发的货。
江建国穿着他那件宝贝“的确良”衬衫，在仓库和临时办公室（其实就是隔出来的一个小角落，放着他那本越来越厚的账本）之间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跟人谈价格，安排生产，盘算材料，学着记账……他认字不多，算盘珠子拨得也不利索，经常急得满头汗，晚上就着煤油灯一遍遍核对。
可那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比炉膛里的火还旺。
夜深人静，他坐在小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给远在北京的女儿写信。
粗糙的手指握着笔，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星囡：厂子批下来了，叫‘红星五金制品厂’，挂靠咱乡里。执照拿到手了，红彤彤的印子！你提的标准化有用，冲床（就是你大哥弄回来的铁家伙）派上大用场了！订单多，忙得很。你爹我现在是‘江厂长’了（村里人都这么叫），穿着你寄的衬衫，得撑住门面。家里都好，莫挂念。好好念书，练箭，给国家争光！爹给你攒着钱，盖大房子！……”
信纸上的字迹虽然歪扭，却充满了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力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盖大房子”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
就在江建国把信纸仔细折好，准备明天让二小子去公社寄出时，村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引擎轰鸣声，声音洪亮有力，绝非村里那几台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可比。
“啥动静？” 江建国放下信，疑惑地走出仓库。
只见一辆崭新的……
不，细看车头还有些许刮蹭痕迹，但整体漆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绿色解放牌大卡车，正威风凛凛地驶进村里狭窄的土路。
驾驶室门打开，跳下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风尘却意气风发的高大青年——
正是大儿子江卫东！
“爹！看！单位淘汰下来的，我攒钱加借了点，盘下来了！以后咱红星厂的货，我包运！”
江卫东拍着铮亮的车头盖，声音洪亮，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自豪。
卡车！还是解放牌！
整个江家村都轰动了。
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样涌向村口，围着这钢铁巨兽啧啧称奇，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试图爬上高高的车厢板。
江建国站在人群前面，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卡车，再回头看看仓库门上那块“红星五金制品厂”的牌子，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首冲上眼眶。
红星，真的要开始闪耀了！
这轰隆作响的引擎声，仿佛敲响了一个崭新时代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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