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割裂了茅草屋的缝隙,雪粒钻进来,落在赵建国脸上,冰冷刺骨。
他猛地睁眼,喉咙里还堵着黄土的腥气,胸口像压着千斤石碾,喘不上气。手指下意识抠进身下的冻土,指尖传来钻心的痛——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头顶是熟悉的破败茅草顶,几根枯草垂落,随风轻晃。屋外风雪呼啸,窗纸被吹得啪啪作响,像谁在拍打他的魂。
土炕上,西个瘦小的身影蜷成一团,盖着那床发黑结块的旧棉被。大丫春兰护着妹妹们,胳膊露在外头,冻得青紫。小丫小穗缩在最里头,小脸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赵建国僵着身子,不敢动。记忆如潮水冲破闸门——荒坡,棺木,活埋。他被亲“儿”亲手推进土坑,铁锹一铲铲砸在胸口。指甲抠破棺板,血肉模糊,耳边是钱老七的狞笑:“爹?你也配当爹?我娘说了,你就是个傻骡子!”
可就在他咽气前,西个女儿哭喊着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叫“爹”!王秀兰却一把拽住她们,冷声道:“哭什么?又不是亲的,省点力气给弟弟熬汤!”
那时他才懂。传宗接代三十年,信了一个谎言,养了一个仇人。亲生的,是这西个被他冷落、被他嫌弃“赔钱货”的丫头。
而她们,才是拼了命要救他的人。
“我蠢了三十年……”他咬牙,牙龈渗出血腥味。
就在这时,风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小的换两头猪仔,够买半扇肥猪,还能剩点给老三娶媳妇。”是王秀兰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谈一头羊的价钱。
“支书说了,明晚人贩子来接。”另一个男声低笑,“我侄子等着抱走呢,六岁正好养,听话。”
赵建国浑身一僵。
小丫?卖了?
他缓缓侧身,借着墙缝透进的月光,看见王秀兰站在院中,手里捏着一张纸,边角被风吹得轻颤。他瞳孔骤缩——那是卖女契,拇指印赫然是小丫冻裂的小手印。
“她才六岁……”他喉咙发紧,像被铁钳夹住。
可王秀兰还在笑:“反正留着也是吃闲饭,卖了还能给家里添头猪。老大老二都嫁了,老三脑子灵,留着考大学?做梦!女娃读再多书,最后还不是别人家的?”
赵建国缓缓坐起,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场噩梦。
可这不是梦。
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伸手摸到炕边那把旧铁锹,铁柄磨得发亮,刃口豁了一块,那是前世他开荒时留下的。如今,上面似乎还沾着他的血。
他赤脚踩上地面,冻土刺骨。风雪拍打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
他推开门。
雪,扑面而来。
他一步步走向院墙,脚步沉重,却稳如山移。
王秀兰和那男人还没走远。月光下,他看清了那张脸——钱德贵的侄子,钱老七。正咧着黄牙喝酒,裤腰上挂着一串钥匙,那是村保管室的。
“听说你爹快不行了?”钱老七灌了口酒,嗤笑,“等他咽气,你那点自留地,支书一句话就收了。还不如早点换点实在的。”
王秀兰低头:“只要别连累我俩‘儿子’就行。”
赵建国站在墙角,手指攥紧铁锹,指节发白。
他的“儿子”?那两个野种,连他姓都不配!
小丫在炕上咳嗽了一声,梦里喃喃:“爹……冷……”
那一声,像刀子捅进他心窝。
他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冲了出去。
雪地里没有脚印,只有风在吼。
钱老七刚放下酒碗,就见一道黑影破门而出,裹着风雪,首扑而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赵建国己抡起铁锹,狠狠劈下——
“咔!”
门框炸裂,木屑横飞,门轴断裂,半扇门轰然倒塌。
钱老七酒碗摔地,酒液泼了一裤腿。
他愣了两秒,随即跳起来骂:“赵建国你疯了?!这门多少钱?!”
赵建国不语。
他一步步逼近,铁锹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雪落在他肩头,不化。他眼中没有惧意,只有死过一回的人才有的冷光。
钱老七后退半步:“你、你干什么?!”
赵建国抬起锹刃,贴上对方脖颈。铁锈味混着血气,若有若无。
“你说我干什么?”他声音低哑,像从地底爬出,“我女儿,你也敢动?”
钱老七脸色发白:“你、你听错了!我们没说卖谁!”
“卖女契在她手里。”赵建国眼神如刀,“小丫的指印,你还想赖?”
王秀兰慌了,想逃。赵建国头也不回,吼了一声:“站住!”
那一声,震得院中鸡群惊飞,狗吠戛然而止。
王秀兰僵在原地。
赵建国盯着钱老七,一字一顿:“今日我若不死——”
他顿了顿,锹刃压下一寸,钱老七喉头渗出血丝。
“必让你们,血债血偿。”
风雪吞没了吼声,可那股杀意,却像野火燎原,烧穿了整个寒冬。
钱老七抖如筛糠,裤裆湿了一片。
王秀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你……你敢动他?他是支书亲侄!”
赵建国冷笑:“支书?我连他一起埋过。”
他缓缓收回铁锹,转身走向屋子。
背影佝偻,却像山。
推开门,炕上西双眼睛齐刷刷望来。大丫春兰护着妹妹,眼中满是惊惧。二丫秋菊缩在角落,手死死抓着被角。三丫冬梅盯着他,眼神清亮,像看懂了什么。小丫小穗怯生生唤了声:“爹……”
赵建国心头一软。
他走过去,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小丫的头。那手布满老茧,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一块玉。
“不怕。”他低声说,“爹在。”
小丫点点头,往他怀里蹭了蹭。
他坐到炕沿,拿起煤油灯,火苗跳跃,映着他眉骨突出的脸。他从炕席下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笔一划写下:
“1975年冬,腊月初三。我赵建国,活回来了。”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
“这一世,女儿是命。谁要动她们,我赵建国,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他不得好死。”
他合上本子,吹灭灯。
黑暗中,西个女儿呼吸渐匀,沉沉睡去。
他睁着眼,望着屋顶。
风雪依旧,可他心里,有火在烧。
前世他信血脉,信传宗,信那些狗屁规矩,结果被最信的人活埋。
这一世,他只信眼前这西个丫头。
她们叫他一声爹,他就得护她们一世周全。
至于王秀兰?至于钱德贵?
他缓缓握紧拳头。
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
雪,还在下。
可赵家老屋的烟囱,终于冒出了久违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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