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阴影，如同窗外日益浓重、盘桓不散的雾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学生的心头。图书馆的座位在白天早己一位难求，而夜晚十一点后依然灯火通明的通宵自习室，则成了期末季最后、也是最艰苦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了应对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那些仿佛永远也啃不完的艰深理论，林夏和周默有时也不得不加入这支沉默而疲惫的熬夜大军。
这是一个普通的备考之夜，时针悄然滑过十一点。能容纳百余人的大型通宵自习室里依旧座无虚席，却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过度萃取咖啡的焦苦、新旧纸张的微尘、以及人体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后散发出的微弱疲惫气息的复杂味道。只有书页快速翻动的哗啦声、笔尖在不同质感的纸面上疾书或演算时发出的或沙沙或哒哒的声响，以及偶尔响起的、被主人极力压抑下去的咳嗽或深重的叹息，才偶尔打破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林夏正对着一本厚如砖块的《刑法各论》教材和几本摊开的经典案例汇编发愁。一个关于“间接正犯”与“共犯从属性”的复杂区分标准，以及它们在不同法系下的演变和司法实践中的微妙应用，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纠缠在她己然过度使用的脑子里。越是焦躁地想要理清头绪，那些抽象的概念、拗口的术语、以及看似相互矛盾的判例就越是拧成一团乱麻，顽固地拒绝被理解和吸收。她反复看着自己笔记本上记录的重点和周默之前用清晰逻辑帮她梳理过的要点图，感觉那些黑色的字迹仿佛都在纸上跳动、旋转，根本无法有效地进入大脑皮层形成稳固的记忆连接。
烦躁感像潮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滋生，迅速缠绕住她的神经。她无意识地用力转动着手中的中性笔，笔杆一次又一次地磕碰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上，发出轻微却持续不断的“哒哒”声。
这细微而规律的噪音，在周围一片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身旁的周默正沉浸在一份复杂的英文跨国并购案例风险报告中，试图厘清其中涉及的多法域监管冲突问题。那“哒哒”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高度专注的思维湖面，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停下手中流畅书写的钢笔，从满是英文术语和逻辑箭头的稿纸上抬起头，侧过脸看向林夏。
台灯柔和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明暗交界，他微微蹙起英挺的眉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询，无声地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林夏对上他沉静而关切的目光，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出口，立刻瘪了瘪嘴，眉头皱得更紧，做了一个“搞不懂”、“快要疯了”的苦闷口型，还用手指用力点了点书上那令人头疼的章节。
周默瞬间了然。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明白了”。他放下自己那支价格不菲的钢笔，笔尖小心地搁在笔搁上，然后轻轻碰了碰林夏的胳膊肘，递过来一张空白的便签纸，紧接着又将自己那支备用的、同样好写的绘图铅笔推了过去。一系列动作流畅而安静，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林夏接过纸笔，在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那个让她陷入困境的具体问题点，以及她自己混乱的理解，字迹因为焦躁而显得有些潦草。写完后，她将纸条推回给周默。
周默拿起纸条，借着台灯的光线，仔细地看了十几秒。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很快，他拿起铅笔，在那张小小的便签纸空白处，开始落笔。
他没有写大段的文字，而是先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简洁的逻辑框架图，将“间接正犯”和“共犯从属性”这两个核心概念置于顶端，然后用清晰的箭头和分支，向下分解出它们的构成要件、本质区别、理论争议焦点以及代表性的司法判例倾向。他的字迹依旧清峻有力，即使在有限的空格里，也安排得条理分明，层次清晰。在一些关键处，他还用括号标注了需要特别注意的易混点和记忆窍门。
几分钟后，他将写满“知识精华”的纸条推回到林夏面前。
林夏迫不及待地拿过来，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绘制的逻辑链条和精炼注解。奇迹般的，那些原本纠缠不清、混沌一片的概念，在他的笔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秩序，瞬间变得清晰明朗起来。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精准地解剖开了复杂的理论肌理，将最核心的脉络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茅塞顿开的感觉如同清泉灌顶。她眼睛一亮，压抑不住兴奋，立刻在纸条下面空白处写上：“懂了！大神！请收下我的膝盖！【膜拜】【膜拜】”
周默看到她迅速回复的纸条和上面那两个夸张的卡通跪拜表情，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愉悦的弧度。他伸出手指，轻轻将纸条抽了回去，看了一眼，然后眼底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小心地将那张写满两人笔迹的纸条对折，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里，仿佛那是什么值得收藏的珍宝。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拿起自己的钢笔，继续投入到那份跨国案例报告之中。
问题解决，林夏如同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重新投入复习，效率倍增，笔尖在纸上划动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时间悄然流逝，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高强度脑力劳动带来的疲惫感再次袭来，林夏感到眼皮开始发沉，注意力难以集中，她忍不住掩口打了一个小小的、困倦的哈欠。她揉了揉有些酸涩发胀的睛明穴，打算起身去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售机买杯速溶咖啡提神。
刚站起身，手肘却被人轻轻拉住。
是周默。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别喝咖啡了，”他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么晚，伤胃，也影响后续睡眠质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带着倦意的脸，眼神变得柔和下来，用一种近乎诱哄的低沉嗓音说：“很晚了，休息一下。”他说话的同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右肩，目光里带着鼓励和一种温柔的坚持。
林夏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西周，同学们都深陷在自己的书本世界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发生的短暂交流。温暖的室内、身体的疲惫、以及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关切，汇成一股强大的诱惑力。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遵从了内心的渴望，轻轻点了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微微歪过头，将太阳穴轻轻地、带着点试探地靠在了他穿着毛衣的右肩上。他的肩膀比她想象的更加宽阔和结实，隔着一层柔软的羊毛织物，传来稳定而令人安心的体温和力量，还有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书墨和皂角清香的、独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的鼻尖。
周默的身体似乎在她靠上来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迅速放松下来。他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她能靠得更舒服、更稳固些，然后继续用左手翻动着眼前的书页，右手则从桌下悄然伸过来，精准地找到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住，十指自然地交缠扣紧。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牢牢地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
林夏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肩膀传来的坚实支撑和手心传递的温热，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声和极轻微的书页翻动声。自习室里明亮的灯光透过眼皮变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周围的一切喧嚣和压力仿佛都渐渐远去、模糊，最后只剩下身边这个令人无比安心和依赖的存在。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沉重的困意如同温柔的潮水般缓缓袭来……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睡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二十分钟，但醒来时却感觉像是充了电一样，头脑清明了不少，之前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她有些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印和懵懂。
周默几乎在她动的同时就侧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柔和得像窗外的月光：“醒了？好点了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生怕惊扰了周围的安静。
“嗯……”林夏点点头，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不小心睡着了……压麻你了吧？”她动了动自己有些发僵的脖子。
“没有。”周默立刻摇头，回答得又快又肯定，仿佛生怕她不信。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紧了紧，然后才松开，“走吧，快闭馆了，送你回去。”
两人开始安静地收拾桌面上散乱的书本和文具。周围的同学也陆续开始动作，自习室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
背着书包走出闷热的自习室，一股冰冷清新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周默很自然地将她的手再次攥住，然后首接揣进了自己宽大的大衣口袋里捂着。厚厚的呢子面料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他的口袋里面温暖干燥，紧紧包裹着她的手。
“那个概念，”他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早上我来图书馆之前，再帮你用两个典型案例巩固一下，印象更深。”
“好。”林夏点头，感受着从他手心和自己被他揣入口袋的手上传来的双重暖意，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甜得几乎要溢出来。寒冷漆黑的冬夜，因为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和一个永远温暖的口袋，而变得无比璀璨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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