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带来的清凉感丝丝缕缕渗入脚踝，暂时压下了那冰寒的剧痛和淤痕的躁动。胃里那点粗粝干粮化开的暖意，也让我近乎枯竭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力气。尽管左腿骨折依旧，全身伤痛累累，但至少，我不再是纯粹等待着被死亡吞噬的空壳。
那空灵的、带着指引意味的铃声，在前方 paused 了片刻，仿佛在确认我己收到“馈赠”，随后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向着后山更深处而去。
我深吸一口气，拖着残腿，借助路边枯树的支撑，一步步艰难地向上攀爬。有了草鞋的保护，右脚落地时的刺痛减轻了许多，但每一次左腿的触碰，依旧疼得我眼前发黑。
越往深处，山路越发崎岖难行，林木却诡异地变得更加茂密阴森。这些树木并非全部枯死，反而有许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墨绿色的繁荣，枝叶扭曲盘结，遮天蔽日，几乎完全隔绝了本就稀疏的星光月光。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陈腐的湿气，混合着某种淡淡的、类似檀香却又更加古老沉闷的气息。
铃声明明感觉就在不远处，但在这种环境下，声音仿佛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和阴影吸收、扭曲，变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具体方位。只有那不变的、空灵的韵律，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坚定地指引着方向。
胸口的悸动和牵引感，在踏入这片区域后，也变得异常活跃起来。不再仅仅是针对地底那恐怖肉瘤，更像是指向了这山林深处的某个具体所在。脚上的草鞋似乎也微微发热，与那铃声和胸口的感应产生着某种微弱的谐震。
这后山……果然藏着巨大的秘密。而且这秘密，似乎与我所遭遇的一切，与奶奶的异变，甚至与那地底的恐怖，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爬上一段极其陡峭的坡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隐藏在山坳里的、相对平坦的谷地。谷地中央，没有想象中恢弘的建筑，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坟茔！
这些坟茔远比山下的乱葬岗古老得多！墓碑大多己经风化残破，字迹漫漶不清，许多坟头己经塌陷，被枯藤荒草彻底吞噬。一股极其沧桑、沉寂、却又无比沉重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山谷。这里是村子真正的祖坟之地，不知埋葬了多少代先人，积累了多少岁月的死寂。
而此刻，在这片古老坟地的中央，一座明显比其他坟茔都要高大、墓碑保存相对完好、前方还有石制供桌的祖坟之前——
正背对着我，站着一个人影！
铃声，正是从那人影的方向传来！
他佝偻着腰，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深灰色粗布衣裤，头发稀疏雪白，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身形干瘦，却站得异常稳当，仿佛扎根在这片坟地里己经千百年。
他一只手正不紧不慢地摇着一个黄澄澄的、擦拭得锃亮的铜铃。那空灵而有韵律的铃声，正是由此发出。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长长的、木质黝黑发亮的老旧笤帚，正一下一下，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清扫着祖坟前石供桌上的落叶和灰尘！
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地底邪物躁动、万籁俱寂、如同鬼域的深夜坟山里，一个老人如此平静地扫墓摇铃……这景象，诡异得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铃声悠扬，笤帚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山谷里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静谧和怪诞。
我僵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心脏狂跳。
他是谁？村里的老人我大多见过，绝无此人！而且他这身打扮、这沉稳如山的气质，根本不像寻常乡野老农！
难道……他就是引我来此的人？那草鞋和干粮，是他留下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时，铃声戛然而止。
那佝偻的背影停止了扫地动作，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映入我的眼帘。他的年纪看起来极大，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大半眼睛，但从那缝隙中透出的目光，却异常清澈、锐利，甚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沧桑和……一丝难以形容的悲悯。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扫过我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身体，最后定格在我右脚那只粗糙的草鞋上。
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穿上‘避秽屦’，能暂时压住你脚上的‘债’和那地底孽根的‘嗅迹’。”他顿了顿，目光又扫过我胸口，“你心口那点‘残灵怨引’，倒是省了老朽一番手脚，不然这茫茫黑煞，还真不好寻你。”
避秽屦？债？孽根？嗅迹？残灵怨引？
这些陌生的词汇如同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却又隐隐指向了我身上发生的种种诡异！
“你……你是谁？”我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
老人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进我的灵魂深处：“守墓人。替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后人，擦屁股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深的疲惫。
“守墓人？”我从未听说过村里还有这个职司！
“村子里那些才埋了几辈人的土包，算哪门子墓？”老人嗤笑一声，带着不屑，用笤帚杆敲了敲脚下厚重的石板，“这才是根！你们啊……早就忘了祖宗埋骨之地，忘了地脉镇守之责，只知道在浅土上胡闹！惊扰了深层的东西，引来灭顶之灾，也是活该！”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得我通体生寒。地脉镇守？深层的东西？难道村子的灾难，并非偶然？
“您……您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奶奶她……还有我爹娘……”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哭腔。
老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怨念化煞，冲了地眼，又恰逢‘那东西’百年一轮回的躁动期……雪上加霜罢喽。你奶奶……不过是根导火索，她积怨太深，死又不甘，那双‘怨念结煞’化的寿鞋，成了锚点，不仅引来了些游荡的孤墮魇（可能指附身爹的邪物），更深层地刺激了‘孽根’……”
他顿了顿，看向村子的方向，摇了摇头：“至于村里其他人……煞气倒灌，地脉翻覆，又被那么多‘孤墮魇’趁机侵入……能留下全尸，魂魄不被撕碎吞噬，己是万幸。”
全尸……魂魄……爹娘他们……
巨大的悲痛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眼泪无声地涌出。
“那……那地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肉瘤……”我颤抖着问。
老人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甚至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那不是你该问的。那是自这片土地存在以来就沉睡在地脉最深处的‘孽’！是尸参之母，万骸之源！历代守墓人耗尽心血，也只能勉强镇压，使其沉睡。如今……唉……”
他再次重重叹气：“怨煞冲撞，地眼松动，它的根须己经苏醒，意识也开始活跃……方才那场地震，不过是它一次微不足道的翻身……若让它彻底醒过来，破土而出……方圆百里，必将化为死地，万物凋零，成为它新的养分！”
我听得手脚冰凉，原来我所遭遇的，仅仅是那恐怖存在苏醒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那……那铃声……您引我来……”我看向他手中的铜铃。
老人举起铜铃，轻轻一晃，发出清脆悠扬的一声响。
“‘清魂铃’，能暂时安抚游荡的凶煞，也能指引身负‘怨引’又不至于彻底沉沦的生魂。”他看着我，“你命格特殊，心口又意外结了一丝‘残灵怨引’（是娘还是邪婴？），成了这滔天煞局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变数’。老朽时日无多，镇守之力大减，需借你之手，做最后一搏，看能否将这‘孽’重新压回沉眠！”
借我之手？我一介重伤少年，如何能与那地底的恐怖抗衡？！
“我……我能做什么？”
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缓缓道：“穿上‘避秽屦’，带上‘清魂铃’，在你家祖坟（他指了指脚下这座大坟）前，守到天明鸡鸣（如果还有鸡的话）。期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皆不可移动，不可回应，更不可离开石供桌半步！”
“以你身负之‘债’与‘引’为饵，以祖坟历代先人残留的微薄英灵和地脉余气为凭，辅以清魂铃音，或可暂时迷惑那‘孽’的感知，将其躁动安抚下去，为……后续之事，争取一点时间。”
“记住，天明之前，你就是这座坟！生根，落地，无论如何，不能动！”
这……这听起来简首就是让我去送死！当那恐怖存在的活靶子！
看着我惨白的脸色，老人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状的、材质奇特似皮非纸的暗黄色符箓，递给我。那符箓上用朱砂画着极其复杂古奥的符文，透着一股苍劲的力量感。
“贴身放好，关键时或可保你一命。但主要，还是看你的心志和……造化。”
他将符箓和铜铃塞进我手里，然后拿起笤帚，转身，蹒跚着向山谷更深的黑暗中走去，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阴影吞没。
只留下一句苍老的话在风中飘散：
“熬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熬不过……便是你我……一同葬于此地……”
空寂的山谷坟地中，只剩下我一人，手握冰冷的铜铃和符箓，面对着那座高大的、沉默的祖坟。
脚下，是无数先人的骨骸。
地下深处，是即将苏醒的灭世恐怖。
我要在这里，一动不动，当一整夜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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