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地面，连风都是热的。车库里的吊扇“呼啦呼啦”地转着，扬起一阵阵细小的灰尘。陆梅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根银线，正给块湖蓝色的纱巾绣水波纹。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一针下去，像是把阳光都劈成了碎片。
“梅丫头，你看我这荷花绣得咋样？”刘婶举着块粉布凑过来，布上的荷花花瓣肥嘟嘟的，荷叶边缘歪歪扭扭，倒也有几分憨态。她最近迷上了绣夏凉被，说是天热了，这个好卖。
陆梅放下手里的活，眯着眼瞅了瞅：“婶子，这花瓣的渐变色出来了，比上次强多了。就是这荷叶的叶脉，再用深绿线勾两下，就更像了。”她拿起针，在布上空比划着，“你看，这样一勾，层次感就出来了。”
“哎哎，我试试。”刘婶乐得满脸是褶，赶紧坐下摆弄她的针线。她的手比以前稳多了，虽然还是会偶尔打个结，但针脚己经匀实了不少。前几天她拿自己绣的枕套去菜市场换了两斤鸡蛋，回来跟陆梅说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周晓彤趴在旁边的旧桌子上写暑假作业，时不时抬头看看她们，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桌角放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王老师昨天送来的金银花，水清清的，透着股淡淡的香味。
“妈，下午咱们去吃冰粉吧？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晓彤放下铅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行啊，”陆梅低头继续绣水波纹，银线在纱巾上穿梭，留下排细密的针脚，“等我把这纱巾绣完就去。”
正说着，车库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外面徘徊。陆梅抬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在铁栅栏外晃来晃去，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还沾着点灰。
“那不是阿伟吗？”刘婶也看见了，捅了捅陆梅的胳膊，“他来干啥？”
陆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阿伟是她弟弟，自从上次弟媳张丽来抢存折被她追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露面。
“不知道。”陆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里的针却顿了一下，银线在纱巾上留下个小小的疙瘩。
阿伟在门口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推开了车库门，低着头走了进来。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下巴上长满了胡茬，眼窝深陷，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上还沾着点油污，看样子是刚从工地上下来。
“姐……”阿伟的声音又低又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不敢看陆梅，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脚趾头在凉鞋里蜷着。
陆梅没说话，继续手里的活计。车库里静悄悄的，只有吊扇转动的声音和晓彤用笔戳草稿纸的声音。
刘婶看气氛有点僵，赶紧起身给阿伟搬了个小马扎：“阿伟来了？快坐快坐，刚下过雨，外面热吧？”
阿伟没坐，还是低着头，双手在身前搓来搓去，像是揣着什么烫手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裤兜里掏出个用橡皮筋捆着的小纸包，递到陆梅面前。
“姐，这个……你拿着。”阿伟的手在抖，纸包被捏得皱巴巴的。
陆梅抬眼瞥了一下，没接：“啥东西？”
“是钱。”阿伟的声音更低了，“我……我戒赌了，找了份快递活，这是我第一个月工资里攒下的200块，先还你一点。”他顿了顿，喉咙动了动，“以前是我混蛋，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妈……”
提到妈，陆梅的手猛地停住了，银线在指尖绕了个圈。她想起妈临终前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梅梅，别管你弟了，让他自己闯去吧……”当时她还答应着，可真到了跟前，哪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可一次次的帮助，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和变本加厉。
“你留着吧。”陆梅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给自己买点吃的，或者给孩子买点东西。”
“不行！”阿伟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睛也红了，“姐，你必须拿着！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欠妈的！我知道200块太少了，可我……我以后会慢慢还的，我一定能还清的！”他说着，把纸包往陆梅手里塞。
陆梅躲开了，纸包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的钱撒了出来，大多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加起来正好200块。看得出来，这钱是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阿伟，”陆梅终于放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复杂的情绪，“钱我不能要。你要是真想还债，真想让妈在天上安心，就好好过日子，别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真的戒了！”阿伟急得脸都红了，“姐，我发誓！我现在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送快递，晚上九十点才回来，累得沾床就睡，根本没时间想别的！”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晒痕，“你看，这都是送快递晒的，我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了。”
陆梅看着他胳膊上黑白分明的晒痕，心里叹了口气。她这个弟弟，从小就被爹妈惯坏了，好吃懒做，眼高手低，可骨子里也不是坏透了的人，就是被赌博迷了心窍。
“姐相信你。”陆梅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你现在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她转身从里屋拿出一沓东西，递到阿伟面前，“这个你拿着。”
阿伟疑惑地接过来，发现是一沓印着各种刺绣图案的宣传单，上面还有地址和电话。有绣着龙凤的婚庆枕套，有绣着卡通图案的儿童围嘴，还有绣着花鸟的装饰画，每一张都印得清清楚楚。
“这是……”阿伟不解地看着陆梅。
“这是我这儿的刺绣样品宣传单，”陆梅解释道，“你送快递的时候，要是遇到有人感兴趣，就把这个给他们。要是能成单，我给你提成10%。”
“提成？”阿伟愣住了。
“对，提成。”陆梅点点头，“你帮我介绍生意，我给你报酬。这样来的钱，比你借的，比你赌来的，都踏实，也都干净。”她看着阿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阿伟，这比借钱实在。靠自己双手赚来的钱，花着才硬气，才不会让人戳脊梁骨。”
阿伟拿着宣传单，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看着上面精美的刺绣图案，又看了看陆梅平静而坚定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姐姐不是不想帮他，而是想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帮他，一种能让他真正站起来的方式。
“姐……”阿伟的声音哽咽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两个字。
“拿着吧。”陆梅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好干，别让姐失望，也别让你自己失望。”
“哎！”阿伟重重地点点头，把宣传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宝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钱，仔细地数了数，重新包好，塞回裤兜里。
“那我……我先去送快递了，顺便把这个发一发。”阿伟有些局促地说。
“去吧。”陆梅笑了笑，“晚上要是不忙，过来吃饭，让你尝尝你刘婶的手艺。”
“哎！”阿伟又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陆梅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感激，也带着点决心，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阿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刘婶叹了口气：“这孩子，要是早这样，也不至于……”
“谁还没犯过错呢。”陆梅拿起地上的银线，重新穿进针孔，“只要肯改，就还有救。”她低头继续绣水波纹，银线在纱巾上流动，像是真的有一汪清水在荡漾。
晓彤凑过来，小声问：“妈，舅舅真的能改好吗？”
“不知道。”陆梅摸了摸女儿的头，“但咱们得给他个机会，不是吗？”她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人生，有阴有晴，有好有坏，但只要肯努力，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光亮。
下午，陆梅和刘婶继续做活，晓彤则趴在桌子上画画。车库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吊扇转动的声音。过了大概两个小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阿伟骑着辆半旧的快递车停在门口，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却带着点兴奋。
“姐！姐！”阿伟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我刚才送快递的时候，有个大姐看了宣传单，说想订两个绣着孙子名字的书包，让我问问多少钱！”他把本子递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个电话号码和地址。
陆梅接过本子，看着上面的字迹，笑了：“行啊，阿伟，这就开张了？”
“真的能成？”阿伟有点不敢相信。
“能成。”陆梅点点头，“我等会儿就给她打电话。”她从抽屉里拿出20块钱，递给阿伟，“这是定金的提成，先给你。”
“哎！”阿伟接过来，攥在手里，脸上的笑容像朵绽开的花，“那我再去别处转转！”他骑上快递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走了，背影都透着股轻快。
刘婶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对陆梅说：“还是你有办法。这孩子，有正经事干，看着就不一样了。”
陆梅也笑了，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银线在纱巾上穿梭，留下排细密的针脚，像是在编织一个崭新的希望。她知道，改变很难，坚持更难，但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就有无限可能。就像她自己，不也是从最艰难的日子里，一针一线，慢慢绣出了现在的生活吗？
夕阳西下的时候，阿伟又回来了，这次手里拿着三个订单。他把订单递给陆梅，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姐，这是今天订的，有两个是书包，一个是枕套！”
“不错啊。”陆梅接过订单，认真地记在本子上，“今天收成不错，晚上必须得庆祝庆祝，我去买只鸡，让你刘婶给炖上。”
“哎！”阿伟乐得合不拢嘴，主动把快递车停好，还帮着把门口的布料往屋里搬。
看着阿伟忙碌的身影，陆梅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未来还有很多困难等着他，但至少，他己经走在了正确的路上。而她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拉他一把，给他一个靠自己双手站起来的机会。这或许，才是对他，对九泉之下的母亲，最好的交代。
晚饭时，阿伟喝了点啤酒，话也多了起来。他说自己送快递时遇到的趣事，说哪个小区的门岗大爷人好，总给他倒水喝，说哪个客户订的东西奇怪。陆梅和刘婶听着，时不时插句话，晓彤则在一旁安静地吃饭，嘴角带着笑。
车库里的灯亮着，映着每个人的笑脸，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味和淡淡的绣线味，温馨得像个真正的家。陆梅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生活就像一块粗糙的布料，难免有破洞，有瑕疵，但只要肯用心，用爱，用坚持去缝补，总能绣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图案。而那些曾经的伤痛和遗憾，终将成为最独特的花纹，见证着一路走来的不易与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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