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嫂被带回了清秋苑。
这里比她住过的任何一个下人房都要干净，都要……温暖。
角落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将一屋子的寒气都驱散得干干净净。
雪雁端来一盆热水和一小罐药膏，放在她面前的矮凳上。
“这是姑娘给你的。”
雪雁的语气，没有半分嫌弃。
“你先把脸上的伤处置一下吧，免得留了疤。”
林嫂局促地站着，双手在身前绞着衣角，不敢去碰那罐精致的白瓷药膏。
她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那个正坐在窗边静静看书的少女。
那个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可她，也是主子。
一个能轻易决定她生死的主子。
感激，敬畏，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不安，在她心里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愣着做什么。”
沈月瑶没有抬头，声音从书卷后传来，平淡无波。
“让你用，你便用。”
林嫂浑身一颤，这才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清凉的药膏，轻轻涂抹在火辣辣的脸颊上。
晚饭时，雪雁给她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捧着那碗粥，热气氤氲了她的双眼，己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干净、温暖的食物了。
入夜后，雪雁又抱来一床半旧但干净的棉被，让她在耳房里打个地铺。
“姑娘说了，你身上有伤，今晚先别睡在漏风的走廊下了。”
林嫂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隔着一堵墙，能隐约听见里屋主仆二人的低语。
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里太好了，好得让她害怕。
她不明白，二姑娘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这样一个卑贱丑陋、人人厌弃的粗使丫头，有什么值得一位主子这样对待的？
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怕，这背后，是她无法偿还的代价。
“吱呀——”
耳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嫂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
门口站着的，是沈月瑶。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昏黄的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也让她那张清丽的脸，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切。
“你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
“雪雁己经睡下了。”
林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违逆，连忙披上外衣，赤着脚，跟着沈月瑶走进了里屋。
沈月瑶在桌边坐下，将灯笼放在桌上。
她没有看林嫂，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豆小小的、跳动的火焰。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林嫂跪在冰冷的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抬起头来。”
沈月瑶终于开了口。
林嫂的身子抖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
“你弟弟的病，是肺痨吧。”
沈月瑶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林嫂心中最深、最痛的伤口。
林嫂的瞳孔，猛地收缩。
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她……她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是她所有痛苦和希望的源泉。
“王大夫说，需要一味叫‘金线莲’的药材做引子。”
沈月瑶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林嫂的心上。
“一钱，二两银子。”
“你每个月的月钱，只有三百文。”
“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五年，才能买得起那一钱药。”
“可你弟弟的病，等得了五年吗？”
林嫂的嘴唇开始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看着沈月瑶，那眼神，像是看到了鬼魅。
恐惧，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以为，这位二姑娘，有通天彻地之能。
“你……你……”
她想问“你是谁”，想问“你怎么知道”，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沈月瑶终于将目光从灯火上移开，落在了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你不用害怕。”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有我的法子。”
“我救你，也不是心血来潮。”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林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今天在锦绣阁，你以为我只是在为你求情吗？”
“我是在告诉沈嘉敏，也是在告诉父亲，我沈月瑶，不是一个任人欺凌、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
“父亲看到了我的才学，也看到了我的隐忍和智计。”
“一个有用的女儿，哪怕是庶出，也比一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嫡女，要来得更有价值。”
“这就是我的后台。”
林嫂呆呆地听着，脑子里一片混乱。
沈月瑶蹲下身，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我需要人。”
“需要一双能替我做事的手，一双能替我观察的眼睛。”
“我需要忠心。”
“是那种，能把性命交给我，把后背交给我的，绝对的忠心。”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你弟弟的医药费，不成问题。”
“只要你肯为我做事，别说金线莲，就是人参、灵芝，我也能给你弄来。”
“你的弟弟，可以活下去。”
“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支小巧的银簪，塞进了林嫂冰冷的手里。
“这个，你先拿去当了，给你弟弟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
“这是定金。”
恩情。
秘密。
利益。
三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林嫂牢牢地困在其中，再无半分挣脱的可能。
林嫂看着手中的银簪，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恐惧和迷茫，己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之后，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决绝的疯狂。
她忽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根本不是什么菩萨。
她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能给予她新生，也能随时将她打入地狱的神。
“噗通”一声。
林嫂松开被钳制的下巴，整个上身都伏了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砖上。
那声音，沉闷而又决绝。
“奴婢林春，此后，愿为姑娘手中刀，鞍前马。”
“姑娘所指，万死不辞。”
“此生此世，绝无二心。”
沈月瑶缓缓站首了身子，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身影，眸色深沉。
她的第一个班底，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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