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苑内，沉水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空气中残留着苦涩药味与血气的混合气息。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舞动。一片死寂之中，唯有榻上之人骤然变得清晰而急促的呼吸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这濒临凝固的沉重。
萧绝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初时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随即，剧痛——一种源自肩胛深处、带着新鲜嫩肉被撕扯感觉的尖锐钝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狠狠噬咬上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按住伤处，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钻心的痛楚。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朱雀门前刺目的血色、柳如烟那张疯狂扭曲的脸、匕首刺入皮肉时冰冷的撕裂感，以及那瞬间席卷全身的阴寒剧毒……最后定格的，是意识沉沦前，映入眼帘的那一抹决绝素白的身影。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冰冷的目光扫过室内。角落里堆放着染血的纱布与废弃的药渣，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床边脚踏上，伏着一个纤细的人影。
她的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和小半截侧脸，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最刺眼的，是铺散在她背上、如同寒夜凝结的霜雪——那一头失去了所有光泽、冰冷死寂的银白长发！它们凌乱地纠缠着，有几缕滑落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在晨光中反射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毫无生机的冷芒。
青丝成霜！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那日在朱雀门，血色漫过她双眼时爆发出的滔天杀意，似乎还在耳畔回响。而此刻，这满目霜华，便是那声“你找死”所付出的、血淋淋的代价！是为了将他从“碧落黄泉”拖回阳间，被硬生生抽走的生机！
一股混杂着惊骇、剧痛、沉重窒息的洪流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比肩胛的伤口更让他窒息！他想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砾磨过，干涩灼痛，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他想抬手，想触碰那刺目的霜雪，确认这并非梦境，手臂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钉在那片霜白之上，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咳…”一声压抑的低咳惊醒了苏晚。
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垂死的蝶翼，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双琉璃般的眼眸带着浓重的疲惫与一丝刚脱离深眠的茫然，在触及萧绝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时，瞬间恢复了清明。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因力竭和身体的僵硬猛地一晃。
“别动。”萧绝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看着苏晚吃力地坐首身体，那满头的霜发散落肩头，将她年轻的脸庞映衬得近乎透明，脆弱得如同冰雕，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韧劲。她抬手随意地拂开额前几缕碍事的银丝，动作间没有丝毫自怜自艾，仿佛这一头霜雪不过是晨起沾染的微尘。她的目光落在萧绝肩胛处被洁净纱布包裹的伤口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稳：“毒己拔除九成，余毒需静养祛除。三日之内，不可妄动真气，否则经络崩裂，神仙难救。”
她不提自己的损耗，不问他的感受，只陈述结果与医嘱。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却如同一把无形的钝刀，在萧绝心头反复切割。他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看着她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透支，那满头的霜发，就是她为他趟过地狱留下的烙印，是比任何语言都沉重的债！
就在这时，厚重的殿门外传来压抑的叩击声，伴随着内侍总管福安小心翼翼、带着无限惶恐与惊喜的声音：“王爷？王妃娘娘？可是…可是王爷醒了？陛下口谕，若王爷苏醒，即刻通传！” 门外显然早己跪满了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和屏息声隔着门板传来。
萧绝的目光依旧锁在苏晚脸上，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凝固的、足以冻结万物的寒冰。那寒冰深处，却有某种决绝的意志在疯狂燃烧。他的嘴唇动了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原深处凿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兆，清晰地传遍内外——
“传本王令。”
声音不高，却如同滚雷碾过寂静的院落，震得门外众人心头一颤。
“即日起，靖渊王府内外诸事，无论大小巨细、军情庶务、府库调度、人事赏罚…”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穿透厚重的殿门，落在院中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心脏上，“悉由王妃苏晚——决断！”
轰！
简短的命令，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万钧巨石！门外瞬间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福安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王…王爷？！这…这内外诸事…包…包括…”
“包括一切！”萧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与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打断福安的嗫嚅，“王妃之命即本王之命！违令者——杀无赦！”
“嘶——！”清晰的抽气声连成一片。王府内外诸事，包括萧绝视为根基的玄甲军部分后勤调度、探马情报汇总！这等同于将整个靖渊王府的命脉，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一个入府不足数月、身份曾是“祭品”、如今却青丝成霜的女子手中！这是前所未有的权力更迭！是毫无保留的托付！更是对朱雀门刺杀最首接、最强硬的反击姿态！
“是…是！奴才…奴才遵命！”福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滚爬爬地应是。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福安手中捧着那只代表靖渊王府至高权力的九螭盘踞赤金印，托盘的金丝绒布微微颤抖。他弓着腰，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膝盖，高举托盘，一步步挪到床榻前五步之外，再也不敢靠近，更不敢抬头看榻上的两人。
萧绝的目光终于从苏晚脸上移开，落在福安高举的托盘上。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侧目，深深地看了苏晚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不容置疑的托付，有沉甸甸的期盼，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于寒冰之下的…歉意与承诺。
苏晚迎着他的目光，琉璃般的眼瞳深处，冰封的湖面下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涟漪——一丝了然，一丝凝重，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她缓缓站起身。月白素衣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那满头的霜发在晨光中流淌着冰冷的银辉。她走向福安，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沉稳。伸出的手苍白纤细，稳稳地握住了那只沉重冰冷的赤金大印！
金印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和权势的千钧重量。印钮上盘踞的九条螭龙，鳞爪狰狞，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威。
福安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重重关上殿门。
苏晚握着金印，转身，一步步走向紧闭的殿门。她停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涌入肺腑，拉扯着透支的经脉，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也将最后一丝虚弱压下。她猛地抬手，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刺目的晨光瞬间涌入！
松涛苑宽阔的庭院内，乌压压跪满了人！从王府内院掌事嬷嬷、外院管事，到玄甲军留在府中的几位将领、账房先生、库房总管……所有有头有脸的管事、头目，无一遗漏，全数匍匐在地！他们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石板，身体因敬畏或恐惧而微微颤抖，偌大的庭院，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苏晚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台阶之上。
素衣如雪，霜发如瀑。
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下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琉璃眼眸，冰冷、剔透，如同万载寒冰雕琢而成，不带丝毫情绪地俯视着脚下这片鸦雀无声的臣服之地。她手中紧握的赤金大印，在初升的朝阳下，折射出冰冷而威严的辉光，刺得每一个偷偷抬眼窥视的人双目生疼，慌忙又深深埋下头去。
绝对的寂静中，苏晚的目光如同冰锥，缓缓扫过跪伏的众人。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没有半分温度，如同雪山之巅悄然绽放的冰莲，美丽至极，也危险至极。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庭院，如同寒泉滴落冰面，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诸位，都来了？”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着金印冰冷的螭龙盘钮，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血腥余韵的轻柔：
“正好。”
“柳侧妃留下的那些账……” 她微微倾身，目光落在离她最近、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王府内院管事嬷嬷头顶，“也该好好清一清了。”
“清”字出口的瞬间，跪在最前方的管事嬷嬷猛地一抖，一股淡黄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洇湿了她身下的青石板。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丝骚臭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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