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惊破铁石心，暗夜药香引杀机。
—
那枚金锁片，紧贴着明珠苍白如纸、被冷汗浸透的肌肤，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幽幽地折射着一点温润又冰冷的光。累丝缠绕的缠枝莲纹繁复而古拙，每一道金丝的转折都仿佛蕴藏着无声的岁月，莲心处那颗米粒大小的墨绿色宝石，深邃得如同凝结的寒潭，倒映着赫连决骤然收缩的瞳孔。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凝固。
赫连决高大的身躯僵立在床前，如同一尊骤然失去魂魄的石像。玄色的衣袍垂落，纹丝不动，却仿佛有看不见的惊涛骇浪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撕扯！那双深不见底、惯常只映着铁血与寒霜的鹰眸，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怀疑、以及一种被尘封多年、猝然被蛮力撕开的、混杂着刺痛与茫然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这纹样…这墨玉莲心…
记忆最深处，那个被刻意遗忘、蒙着厚厚尘埃的角落，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光狠狠劈开！尘封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刺目的光芒，猛地撞入脑海！
那是多久以前？他还只是个总角稚童。母妃的寝殿，永远弥漫着一种清冷疏离的香气。母妃…那个美丽却总是笼着一层淡淡哀愁的女人，她最珍视的妆奁底层，也曾有过这样一枚小小的金锁片！他偷偷看过，好奇地抚摸过那冰凉的蕾丝莲纹，还有莲心那一点深邃的墨绿。母妃发现时，并未斥责，只是用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将锁片重新收起，藏得更深。后来…后来那锁片就消失了，连同母妃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一起湮没在深宫无尽的争斗与冰冷之中。
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金锁片，此刻竟紧贴在这个敌国和亲公主的心口？！
是巧合？是仿造？还是…那个几乎被他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荒谬的约定？！
“王爷！水来了！布巾！”亲卫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赫连决浑身一震！那翻涌的滔天巨浪被强行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瞬间冻结，重新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寒冰！只是那冰层之下，依旧有细微的、无法平息的裂纹在蔓延。
他猛地收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撕裂的衣襟豁口下，那枚金锁片和底下素白的中衣一同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随着明珠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微微起伏。赫连决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地从那抹金色上移开，转向门口。
亲卫端着半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冷水，臂弯里搭着几条干净的细棉布巾，疾步走了进来。冰冷的井水气息瞬间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和汗味。
“给她擦拭额头、脖颈降温。”赫连决的声音响起，冰冷、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他侧身让开位置，高大的身影依旧笼罩着床榻，目光却不再看明珠，而是沉沉地落在地面狼藉的灰烬上。
小莲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到水盆边，双手浸入刺骨的冷水里，冻得一个激灵，却顾不得许多，捞起布巾拧得半干，颤抖着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擦拭明珠滚烫的额头和汗湿的脖颈。冰冷的布巾触及肌肤，昏迷中的明珠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身体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赫连决的指尖，在宽袖的遮掩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亲卫放下水盆，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屋内只剩下布巾擦拭肌肤的细微水声，以及明珠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带着痛苦气息的呼吸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冷水擦拭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明珠脸上的潮红褪去些许，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但呼吸依旧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发紫，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生气的玉偶，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赫连决始终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的视线偶尔会扫过明珠胸前那道被他撕裂的衣襟豁口，那抹温润的金色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每一次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就在这时——
“王爷！”另一个亲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府外急报！巡城司在西市药铺‘济世堂’后巷，截获一批伪装成药材的南疆‘腐心草’！数量不小！掌柜和两个伙计己被拿下，但主事者…趁乱逃脱！”
腐心草！
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赫连决的耳膜！他猛地抬眼，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门口报信的亲卫！眼底冻结的寒冰骤然炸裂，迸射出骇人的杀意！
昨夜梧桐院焚药，柳氏构陷明珠私藏剧毒，其中就有这“腐心草”！今日明珠饮下那碗“苦地丁”药汁后毒发垂危！紧接着，西市药铺就查获了伪装运送的腐心草？！
巧合？天底下哪有如此环环相扣的“巧合”！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血腥味的戾气，如同出闸的凶兽，瞬间席卷了赫连决的全身！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成拳，指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玄色的衣袖无风自动！
好！好一个柳氏！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借明珠之手焚药制造事端，栽赃陷害是第一步！逼明珠饮下那碗动了手脚的“苦药”是第二步！无论明珠是死是活，这盆脏水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而第三步，便是这恰到好处被“截获”的腐心草，彻底坐实明珠“通敌”、“投毒”的罪名！甚至…连带着指向明珠背后的母国！
环环相扣，阴狠毒辣！不仅要明珠的命，更要彻底斩断她所有的退路和生机！
赫连决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再次投向床榻上那个气息奄奄、人事不省的身影。
她蜷缩在那里，脆弱得不堪一击，心口却贴着那枚足以搅动他所有记忆与心绪的金锁片。她是棋子？是弃子？还是…这滔天阴谋中，一个被无辜卷入、即将被碾碎的牺牲品？
那枚金锁片的微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如同投入寒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搅动着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封锁消息。”赫连决的声音响起，冰冷得如同极地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济世堂所有人，押入王府地牢，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今日之事，若有一字泄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包括地上瑟瑟发抖的小莲，“杀无赦！”
“是！”门口亲卫凛然应声，迅速退下执行命令。
赫连决的目光重新落回明珠脸上。那张惨白的脸，在冰冷布巾的擦拭下，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但依旧透着死灰般的沉寂。他看着她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干裂渗血的唇瓣，看着她胸前那道刺目的衣襟裂口和那抹若隐若现的金色…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烦躁、暴戾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窒闷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冽的风。
“看好她。”丢下这三个字，如同砸下三块冰坨，赫连决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背影决绝，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风暴气息。
梧桐院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
小莲跪在床边，手中的布巾早己被明珠的冷汗和冰冷的井水浸透，变得沉重而冰凉。她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目光却死死盯着明珠胸前那道被撕裂的衣襟豁口，以及豁口下，那枚紧贴着肌肤、随着微弱呼吸而轻轻起伏的金锁片。
王爷…王爷刚才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他那瞬间凝固的表情，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小莲的心跳得像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这金锁片…是公主最深的秘密！是母后留给她的念想！如今…如今暴露在王爷眼前…会怎样？王爷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她不敢想下去，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手中的布巾，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目光移到明珠惨白的脸上，那紧闭的双眸，干裂的唇，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都揪着她的心。公主…您一定要撑住啊…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爬行。窗外，天色由灰暗转为更深的墨蓝，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寒风不知何时又起，穿过破败的窗棂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残留的药渣碎屑，打着旋儿。
明珠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灼热的痛楚中沉浮。胃里像是被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熨烫，每一次痉挛都带来灭顶的剧痛。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摩擦，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灼痛。西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冰冷刺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混沌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交织、冲撞：
漠风中猎猎作响的玄色大纛，铁甲折射的冰冷寒光，那双俯视下来、毫无情绪的鹰眸…
滚烫的药罐，苦涩腥臭的药汁灌入喉咙的灼痛…
柳氏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涂着鲜红蔻丹的脸…
李嬷嬷浑浊老眼中闪烁的恶毒精光…
粗壮婆子带着汗臭和恶意抓来的手…
还有…那方污浊的墨砚，那支干硬的破笔，那雪白宣纸上扭曲丑陋的墨痕…
最后，是心口那一点冰凉而坚硬的触感，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痛…好痛…冷…好冷…
母后…父王…故国那开满莲花的碧波池…都远了…模糊了…只剩下这无边的冰冷和痛楚，如同潮水般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瞬间——
一股极其清冽、极其熟悉的药香，如同破开厚重冰层的涓涓细流，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了她被苦涩和灼痛占据的感官！
那香气…清苦中带着微辛，辛中又透着一丝回甘的凉意…是“冰魄草”！是她箱笼里那包靛青色丝线系着的、专解热毒秽气的“冰魄草”！
明珠混沌的意识猛地被这熟悉的药香刺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从那片黑暗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昏暗的光线下，她首先看到的，是床顶破旧的帐幔，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然后，是小莲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脸，在眼前晃动。
“公…公主？”小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您…您醒了？！”
明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痛得如同刀割。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小莲的肩膀，落向屋内。
墙角那个破旧的泥炉旁，不知何时，竟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火光！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一个同样破旧、但此刻正架在炉上的小瓦罐。罐口氤氲着白色的水汽，那股清冽熟悉的“冰魄草”药香，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谁…谁在熬药？
明珠的意识依旧模糊，但那救命的药香却如同强心剂，让她涣散的精神强行凝聚了一丝。她努力睁大眼睛，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搜寻。
炉火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炉膛里的柴火。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专注。花白的头发，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是…福伯？！
明珠的瞳孔微微放大。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应该在照顾他那刚刚脱离险境的孙儿吗？而且…他怎么会知道她需要“冰魄草”？又怎么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冒险潜入梧桐院为她熬药？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却被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剧痛压了下去。她只能无力地看着那个苍老的背影，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嗅着那救命的药香，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带来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小莲顺着明珠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福伯，惊得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却是劫后余生的激动。
福伯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拨弄柴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佝偻的脊背似乎挺首了一分，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沙哑，低低地响起，像是在对明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奴…只能做这么多了…”
炉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出几点火星。瓦罐里的药汁翻滚着，清冽的药香更加浓郁，顽强地驱散着屋内残留的焦糊与死亡气息。
明珠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沉重的束缚，顺着她冰凉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散乱的鬓发之中。
凤隐梧桐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凤隐梧桐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VWC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