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擎领命而去，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殿外的血腥与喧嚣隔绝。寝殿内，重归死寂，唯有烛火摇曳，在赫连决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衬着他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明珠独立于床边，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悬崖边迎风而立的孤松。手臂和大腿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方才的惊心动魄和惨烈代价。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和冰冷的清醒。
赫连决昏迷了。
王府的天，塌了。
而她，被推到了这风口浪尖。
赵擎那一声“王妃！王府……就拜托您了！”如同千斤重担，沉沉压在她的肩上。这托付，是信任？是试探？还是……别无选择的无奈？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己无路可退。她必须站在这片废墟之上，撑起这片摇摇欲坠的天空。为了……她自己？为了母国？还是……为了床上这个气息奄奄、曾带给她无尽屈辱和痛苦的男人？
明珠的目光落在赫连决灰败的脸上，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恨意依旧存在，如同深埋的冰棱，但此刻，却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责任”和“同病相怜”的东西覆盖了一层薄霜。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往，都被至亲背叛，都被命运推到了这身不由己的绝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碧竹！小莲！”明珠扬声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早己被殿外动静惊动、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碧竹和小莲，闻声连忙连滚爬爬地跑进来，脸上犹带着未褪的惊惧。
“夫人……”碧竹声音发颤。
“去准备热水、干净的布巾、还有……最烈的烧酒。”明珠的声音冷静异常，“王爷需要清理伤口，换药。”
碧竹和小莲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声：“是！夫人！”她们看着明珠沉静却带着无形威压的侧脸，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慌忙退下去准备。
明珠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己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需要冷静，需要绝对的冷静。
（2）
殿外，王府的肃杀气氛并未因赫连锋的伏诛而消散，反而更加凝重。
赵擎如同一尊浴血的杀神，行走在染血的回廊和庭院之间。他带来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迅速传遍王府每一个角落。
“奉王妃令！王府戒严！所有人等，各司其职！擅离职守、交头接耳、散布谣言者——斩！”
“奉王妃令！肃清赫连锋余党！凡有可疑行迹、与赫连锋及其心腹过往甚密者——即刻拿下！严加审讯！”
“奉王妃令！封锁王爷寝殿！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
一道道命令，简洁、冷酷、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赵擎的亲卫如同出笼的猛虎，在王府内展开了一场迅疾而残酷的清洗。赫连锋的残余势力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毒蛇，被迅速揪出、斩杀或擒拿。哭喊声、求饶声、刀剑碰撞声……在短暂的沉寂后再次响起，但很快又被更冷酷的镇压所淹没。
王府的下人们噤若寒蝉，缩在自己的岗位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天变了。王爷重伤昏迷，柳侧妃死了，赫连锋公子死了……现在，是那位来自南靖的王妃……在发号施令？
恐惧之余，一丝异样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那位看似柔弱温顺的王妃……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3）
明珠坐在赫连决床边的一张矮凳上，碧竹和小莲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污，清理伤口，更换被血浸透的纱布。太医留下的金疮药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明珠的目光没有离开赫连决的脸。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紧锁的眉头，苍白的唇……心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她需要他活着。至少现在需要。他是北境王，是王府的定海神针，是……她目前唯一能借用的“势”。
“夫人……”碧竹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担忧，“王爷……王爷他……能醒过来吗？”
明珠沉默了片刻，声音平淡无波：“尽人事，听天命。”
她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她也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赫连决若死，王府必乱，北境必乱，她……也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执声。
“……赵统领！您不能进去！王妃有令……”
“滚开！本王有要事禀报王妃！”
是赵擎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急切。
明珠眉头微蹙：“让他进来。”
殿门打开，赵擎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血迹斑斑，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王妃！”赵擎抱拳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末将……有负所托！”
“何事？”明珠的声音依旧平静。
“赫连锋的余党……比预想的要狡猾！”赵擎咬牙切齿，“他们……他们趁乱，劫走了柳氏院里的刘嬷嬷和药库的孙婆子！还……还放火烧了药库！”
明珠的心猛地一沉！刘嬷嬷和孙婆子！这是柳氏下毒案的关键人证！药库被烧……那“蚀骨散”的物证很可能也毁了！
“人呢？可曾追回？”明珠的声音冷了下来。
“末将带人追出府外，在城南方向与他们遭遇！一场恶战！杀了他们大半，但……但刘嬷嬷和孙婆子……被他们灭口了！尸体……丢进了护城河！”赵擎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愤怒，“药库……火势太大……来不及了……”
人证灭口！物证销毁！
明珠的指尖瞬间冰凉！赫连锋虽死，但他背后的势力，反应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这分明是杀人灭口，毁灭证据！要彻底掐断柔妃被害案的线索！
“可曾抓到活口？”明珠追问。
“抓了两个重伤的！”赵擎眼中寒光一闪，“但……都是硬骨头！咬死了不开口！只说是奉赫连锋之命行事！”
“带下去！严加审讯！撬开他们的嘴！”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我要知道，他们背后……还有谁！”
“是！”赵擎领命，但随即又迟疑了一下，“王妃……此事……恐怕牵涉甚广……王府内……未必干净……”
明珠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赵擎：“赵统领的意思是……王府内，还有内鬼？”
赵擎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凝重：“末将怀疑……有人……在配合他们行动！否则，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刘嬷嬷和孙婆子，还……还知道药库的位置！”
一股寒意瞬间从明珠脚底窜起！内鬼？！王府内部，还有赫连锋的余党？！甚至……可能是主战派安插的钉子？！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查！”明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彻查！从今日起，王府上下，所有人等，重新甄别！凡有可疑者，一律隔离审查！宁可错查，不可放过！”
“是！”赵擎心中一凛，重重点头。他看向明珠的眼神，又多了一丝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这位王妃的决断和狠辣，远超他的预期。
“还有，”明珠补充道，“加强王府各处的守卫！尤其是粮仓、武库、水源！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末将明白！”赵擎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明珠叫住他，“王爷重伤的消息……封锁得如何？”
“王妃放心！”赵擎沉声道，“末将己严令封锁！对外只称王爷遇刺受惊，需要静养，暂不见客。朝中几位重臣派来探视的人，都被末将挡了回去。”
“很好。”明珠微微颔首，“但纸包不住火。赫连锋身死，其党羽被剿，消息迟早会传出去。主战派那些人……不会坐视不理。赵统领，你要做好准备。”
“末将明白！”赵擎眼中寒光闪烁，“末将这条命，是王爷给的！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任何人惊扰王爷！也绝不让任何人……动王妃分毫！”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看着明珠。
明珠心中微微一动。赵擎的忠诚，此刻似乎……也分给了她一丝？虽然这忠诚，更多是源于对赫连决的守护。
“有劳赵统领了。”明珠的声音缓和了些许。
赵擎不再多言，抱拳行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4）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如同一架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在明珠的强压下，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静。
表面上看，秩序井然。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做着分内的事，守卫们警惕地巡逻着每一个角落。但暗地里，肃清和甄别的风暴从未停止。赵擎如同最敏锐的猎犬，带领着亲卫，在王府内部进行着无声而残酷的清洗。不断有人被带走，悄无声息地消失。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底层仆役中蔓延，却又被更深的恐惧强行压制。
明珠坐镇在赫连决的寝殿旁一间临时辟出的书房内。她不再深居梧桐院，而是将处理事务的地点移到了这里，既能随时关注赫连决的情况，也能最快速度应对突发状况。
案几上堆满了赵擎送来的各种文书——人员名册、物资清单、守卫轮值、可疑人员审讯记录……明珠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一页页翻阅，一条条批阅。她不懂北境王府的运作细节，但她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极强的学习能力。她迅速梳理着王府的脉络，抓住关键，下达指令。
她发现王府的财政状况比她想象的更糟。赫连决连年征战，耗费巨大，王府库银空虚。柳氏掌管内务期间，奢靡无度，中饱私囊。赫连锋更是暗中挪用军费，培植私兵。如今，既要维持王府运转，又要支付伤兵抚恤，还要应对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波……捉襟见肘。
“碧竹，”明珠放下手中的账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去把我带来的那个梨木小药箱拿来。”
碧竹连忙应声，很快将药箱取来。
明珠打开药箱，从最底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锦囊。里面是她从南靖带来的最后一点私房钱——几锭金子和一些珠宝首饰。这是她最后的依仗。
“把这些……交给福伯。”明珠将锦囊递给碧竹，声音平静，“告诉他，王府艰难，这些……先拿去应急。让他……务必用在刀刃上。”
碧竹看着那锦囊，眼圈一红：“夫人……这是您……”
“去吧。”明珠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碧竹咬着唇，重重点头，捧着锦囊退下。
明珠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一片苦涩。这点钱，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她必须让王府上下看到，她这个王妃，并非坐以待毙。
（5）
这日午后，明珠正在翻阅一份关于城外驻军异动的密报（赵擎安插在军中的眼线传回），殿外再次传来赵擎急促的脚步声。
“王妃！”赵擎推门而入，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何事？”明珠放下密报，心头微沉。
“末将……审讯那两个活口……有……有重大发现！”赵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他们招供了！指使他们劫人灭口、焚烧药库的……并非赫连锋！而是……而是……”
赵擎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而是……赫连锋的母妃——德太妃！”
“什么？！”明珠猛地站起身，失声惊呼！德太妃？！赫连锋的生母？！那个深居简出、看似与世无争的妇人？！
“他们招供，是德太妃身边的亲信嬷嬷，秘密联系他们，传达了指令！许诺事成之后，重金酬谢，并安排他们远走高飞！”赵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末将……末将己派人秘密包围了德太妃的静心苑！但……尚未惊动！”
明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德太妃！竟然是德太妃！赫连锋的背后，竟然是他的生母！那么……柔妃娘娘被害一事……是否也与她有关？！甚至……与先王有关？！
这潭水……深不见底！凶险万分！
“王妃……现在……怎么办？”赵擎看向明珠，眼神复杂。德太妃身份尊贵，是先王遗孀，没有确凿证据，轻易动不得！但若放任不管……
明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中念头飞转。
德太妃……这是条大鱼！也可能是……打开所有谜团的钥匙！但如何动她？如何在不引起更大动荡的前提下，拿到证据？
“赵统领，”明珠缓缓转身，眼中闪烁着冰冷的锐光，“秘密监视静心苑！任何人进出，都要严密监控！尤其是……与外界传递消息！另外……想办法……接触德太妃身边的心腹！尤其是……那个传话的亲信嬷嬷！我要……活口！”
“是！”赵擎眼中精光一闪，明白了明珠的意图。
“记住，”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警告，“务必隐秘！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打草惊蛇！德太妃……不是赫连锋！”
“末将明白！”赵擎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明珠独自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压抑的天空，心中波澜起伏。德太妃……这条线，是通向真相的捷径，也是……通往更恐怖深渊的入口。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金锁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赫连决……你何时才能醒来？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我……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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