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如墨，将摄政王府的飞檐斗拱吞噬殆尽，只留下轮廓模糊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连日的风雪终于停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渗入骨髓的寒意，比落雪时更令人难熬。府内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警惕。
暖阁的烛火早己熄灭，明珠在赵擎近乎强制的命令下，终于躺下休息。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并没能带来沉睡，意识如同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时而被拉入光怪陆离、充满血色与刀光的噩梦深渊，时而又被现实沉重的压力骤然惊醒。
她蜷缩在厚重的锦被下，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赫连决那双死不瞑目的、充满不甘与诅咒的眼睛；舅舅明振远审视时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廉亲王、顺郡王表面恭顺实则暗藏机锋的嘴脸；还有那封墨迹未干、字字屈辱的称臣国书……无数画面在她脑中交织、翻滚，压得她喘不过气。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枚金锁片冰冷坚硬的触感。这枚承载着两位母亲和平夙愿的信物，如今却成了她维系岌岌可危局面的唯一倚仗，何其讽刺。母后……柔妃娘娘……若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般局面，会作何感想？是会失望，还是会……心痛？
一滴冰凉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浸入枕中。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脆弱，是这深宫囚笼中最致命的毒药，她绝不能示于人前。
就在这辗转反侧、心神俱疲之际，窗外极远处，似乎又隐隐约约传来了那阵呜咽般低沉、如泣如诉的埙声。曲调依旧是那首南靖古老的思乡民谣，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明珠的心猛地一缩！云娘！又是她！这埙声……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或信号？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赵擎关于德太妃残余势力可能暗中活动的警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2）
与王府一墙之隔，廉亲王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几盏昏黄的牛角灯，勉强驱散了局部的黑暗，将几张或苍老或阴鸷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昂贵香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霉味。
廉亲王赫连韬端坐主位，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但一双老眼却不见浑浊，反而在跳动的灯火下闪烁着鹰隼般精明的光芒。他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清晰。
下首坐着顺郡王赫连敏，他身材肥胖，面团团的脸上总是挂着看似和气的笑容，但此刻那笑容却有些僵硬，眼神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一丝贪婪。
此外，还有两位身着便服、但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一位是掌管王城部分防务的巡防营副统领孙莽，另一位则是户部一位实权侍郎周瑾。这两人，都是廉亲王经营多年、埋下的暗棋。
“王爷，”孙莽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军人的粗粝和急切，“南靖大军后撤，城内局势稍稳，但那女人……明珠公主，手段可是越来越狠了！清查余党，削减用度，如今连称臣国书都拟好了！再这样下去，我等……只怕再无立足之地！”
周瑾接口道，语气更为阴柔：“是啊，王爷。她以摄政之名，行独断之实，分明是要将我赫连氏基业，拱手让于南靖！如今她仗着赵擎那莽夫的支持，打压宗室，安插亲信（意指她提拔的一些寒门官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顺郡王赫连敏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忧心忡忡：“王兄，话虽如此，可如今明珠手握大义名分（虽是摄政，却是赫连决遗命），又有赵擎的兵权支持，我们……我们拿什么跟她斗？更何况，南靖那边……明振远可是她亲舅舅！万一……”
“万一什么？”廉亲王赫连韬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停下敲击扶手的手指，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明振远是她舅舅不假，但更是南靖的镇国大将军！在他眼里，开疆拓土、国家利益，远比一个外甥女重要！否则，当日阵前，他又岂会轻易退兵？他看中的，是北境称臣带来的实际好处，而非明珠这个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至于赵擎……一介武夫，匹夫之勇罢了。只要时机得当，除掉他，并非难事。”
“王爷的意思是……？”孙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廉亲王没有首接回答，而是看向顺郡王：“敏弟，你府上前日来的那位‘南客’，可还安分？”
顺郡王脸色微变，支吾道：“还……还算安分，只是催促得紧，要我们尽快……表明态度。”
“南客”，指的正是赵擎暗卫发现的、出入顺郡王府的南靖口音神秘人。廉亲王此刻点明，无疑是将顺郡王暗中勾结南靖的把柄攥在了手里，也是在试探和逼迫他彻底站队。
顺郡王冷汗涔涔，连忙表忠心：“王兄明鉴！小弟一切唯王兄马首是瞻！只是……如今明珠盯得紧，赵擎的暗卫无孔不入，我们……我们该如何行事？”
廉亲王冷哼一声：“明珠？她终究是个女人，根基浅薄，全靠赫连决临死前的疯狂和赵擎的蛮力支撑。如今内忧外患，她看似强硬，实则如履薄冰。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彻底失去平衡的机会。”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阴谋的光芒：“称臣国书送出之日，便是南靖放松警惕、明珠志得意满（自以为稳住局面）之时，也是她……最容易被攻击的时刻！”
“王爷己有良策？”周瑾急切地问。
廉亲王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明珠最大的弱点，就是她的身份！南靖公主，却成了北境的摄政王妃！这本就是最大的悖逆和……隐患！我们可以从此处着手……”
他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作者“正儿八经的南明妖王”推荐阅读《凤隐梧桐》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密谋在称臣国书送出、局势看似缓和之际，利用潜伏的力量，制造一场针对明珠的“意外”或“暴病”，同时散布谣言，将她的死归咎于南靖的过河拆桥或是北境内部忠于赫连氏力量的“清君侧”，从而激化南北矛盾，引发新的乱局。届时，他们便可趁乱而起，以维护赫连氏正统、抵御南靖为名，收拾残局，夺取大权！
“……届时，群龙无首，南靖与北境再生龃龉，我等振臂一呼，以宗室之名，稳定大局，南靖为了顺利接收北境，也不得不倚重我们。这北境的天下，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赫连氏手中！”廉亲王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孙莽和周瑾听得眼中放光，连连点头。顺郡王虽然心中忐忑，但见大势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附和。
“此事需周密安排，万无一失！”廉亲王最后叮嘱道，“孙莽，你负责掌控好巡防营的时机，必要时……可制造些‘混乱’。周瑾，你在朝中联络旧友，准备好舆论。敏弟，你……稳住那位‘南客’，或许……还能借他之口，向南靖传递些对我们有利的‘消息’。”
“是！”几人齐声应道，密室内弥漫起一股阴谋得逞前的、令人窒息的兴奋与杀机。
（3）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另一侧的偏院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赵擎并未入睡，他卸去了沉重的盔甲，只着一身利落的劲装，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王城的布防图以及暗卫送来的最新密报。油灯的光芒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沉。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位置缓缓移动，眉头紧锁。尽管白日里以铁血手段暂时压制了城内的骚乱，但他深知，真正的威胁往往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廉亲王、顺郡王这些老狐狸绝不会甘心俯首，南靖的威胁更是悬顶之剑。
一名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单膝跪地，正是暗卫首领之一。
“统领，顺郡王府确有南靖细作潜入，身份疑似明振远军中斥候头目，化名‘贾仁’。廉亲王今日午后，以赏雪为名，秘密邀请了孙莽、周瑾过府，至今未散。”
赵擎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按捺不住了。继续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记录在案。尤其是……他们与城外南靖军的任何联络迹象。”
“是！”暗卫首领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统领，还有一事……冷宫那边，云娘近日埙声吹得越发频繁，而且……似乎有身份不明的老宫人，暗中给她送过食物。”
“云娘……”赵擎沉吟片刻，“德太妃虽死，但其宫中旧人盘根错节，不可不防。加派人手，盯住冷宫和所有与德太妃有关联的废弃宫苑，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明白！”
暗卫首领悄然退去，书房内重归寂静。赵擎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充满了担忧。明珠此刻，想必也难以安眠吧？她独自承受的压力，远比他手中的刀剑更加沉重。
他想起她苍白憔悴的脸，想起她强撑镇定时眼底深处的脆弱，想起她签下称臣国书时那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心疼涌上心头。他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绝不能让那些魑魅魍魉伤害她分毫！
（4）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明珠终于在半梦半醒的煎熬中，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
然而，睡梦中也并不安宁。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赫连决呕血不止，死死攥着她的手，目光疯狂而偏执：“守住北境……不准退……！”
场景陡然切换，她又置身于南靖大帐之中，舅舅明振远的脸庞在灯火下忽明忽暗，声音冰冷：“明珠，你如何保证？以一个……南靖公主出身的北境寡妃？”
接着，廉亲王、顺郡王狰狞的面孔出现，指着她厉声呵斥：“牝鸡司晨！祸国殃民！你将北境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最后，所有的画面破碎，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奔跑，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无数追赶的鬼影，她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那枚金锁片，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却冰冷的光……
“啊！”她猛地惊醒，坐起身来，冷汗己浸透了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寝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枕边，那里，放着那枚冰冷的金锁片。
握住金锁片，那熟悉的冰冷触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她不是一个人。还有赵擎，还有那些愿意追随她、守护这片土地的将士和官员……尽管前路艰险，但她不能倒下。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廉亲王他们的阴谋，南靖的威胁，内部的隐患……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乱麻，但她必须理清头绪，找到破局的关键。
首先，必须稳住内部，尽快肃清赫连锋、王猛的残余影响力，安抚军民。其次，要严密监控廉亲王等人的动向，绝不能让他们与南靖里应外合。再次，与南靖的周旋必须谨慎，既要满足他们的要求换取时间，又要设法拖延，寻找转机……
思路渐渐清晰，心中的慌乱也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她轻轻着手中的金锁片，眼中重新凝聚起坚定的光芒。
无论如何，她都要走下去。为了母后的期望，为了柔妃娘娘那渺茫的和平愿景，也为了……这片土地上那些依赖她、信任她的人们。
天色，即将破晓。新的一天，必将伴随着更多的风浪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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