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淤积在梧桐院低矮的屋檐下。风停了,连虫豸都噤了声,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窒息感。小莲蜷在草垫子上,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却怎么也合不拢。昨夜炉火焚药留下的焦糊气息,混杂着刺鼻的烟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屋梁角落,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粗糙的沙砾。屋顶那几声鬼魅般的叩击,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道,盘踞在脑海深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笃笃”声的回响,搅得她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她偷偷抬眼,望向窗边那抹清瘦孤拔的身影。
明珠背对着她,面朝那扇破败的、糊着厚厚窗纸的纸摘窗。窗纸早己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剥落,透不进一丝天光。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纹丝不动。唯有手中,捏着那截从灰烬里拣出的、仅剩指节长短的褐色枯茎。
枯茎干瘪扭曲,断口焦黑,毫不起眼,如同被随手丢弃的柴火残骸。明珠的指尖却在那粗糙的表皮上反复,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琉璃。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也穿透了手中这截枯死的植物,落向更幽深、更不可知的所在。昨夜怒火冲天时那几声叩击,绝非偶然。这枯茎,也绝非无意掉落。是谁?在传递什么?是警告?是试探?还是……一线生机?
母国?那个代号“孤鸿”的暗探首领?还是这王府深处,另有眼睛?
寒意,无声无息地顺着脊椎爬升。这王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暗。她不再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落入蛛网的飞蛾,每一根无形的丝线都带着致命的粘稠。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发疯的当口——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惊雷炸裂在死水潭中!梧桐院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竟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从外面生生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扇门板猛地向内拍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搜!给我仔细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尖利刻薄的女声,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破凝滞的空气,首刺入耳膜!
柳氏!
小莲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猛地从草垫子上弹坐起来,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惊恐地望向门口。
尘土弥漫中,一群人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而入!当先一人,正是柳侧妃!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一身正红遍地金缠枝牡丹的锦缎褙子,映得她面若银盘,头上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疾步走动叮当作响,晃出一片刺眼的金光。只是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上,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凤眼圆睁,眼尾上挑,射出两道淬了毒的厉芒,首首钉在窗边明珠的背影上!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个个横眉立目,手里拎着棍棒绳索,气势汹汹。李嬷嬷紧跟在柳氏身侧,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精光,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还有两个穿着王府护卫服色的汉子,按着腰刀,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如同两尊铁塔,堵死了所有退路。
小小的梧桐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腾腾杀气的人潮塞满!空气被挤压得发出嘶鸣!
明珠缓缓转过身。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身后那惊天动地的踹门声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欠奉。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深潭寒冰下燃着的两簇幽火,冰冷地扫过闯入者狰狞的面孔,最后定格在柳氏那张因愤怒和得意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柳侧妃,”明珠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清晨初醒般的微哑,“清晨破门,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柳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嗤笑,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指向明珠,指尖几乎要戳到她鼻尖,“明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王府之中私藏剧毒,意图谋害王爷!来人!给我拿下这个蛇蝎毒妇!”
“私藏剧毒?”明珠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掠过柳氏身后那群如狼似虎的婆子,“侧妃可有凭证?”
“凭证?”柳氏冷哼一声,下巴高高扬起,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昨夜你鬼鬼祟祟在院中焚烧不明之物,浓烟滚滚,气味刺鼻!李嬷嬷亲自查验过你丢弃的药渣,里面分明混有‘血枯藤’和‘腐心草’的残迹!此二物剧毒无比,沾之即溃烂,服之立毙!你还敢狡辩?!”
血枯藤?腐心草?
明珠心中雪亮。果然来了。昨夜焚药,竟成了她们构陷的由头!那所谓的“药渣”,恐怕早己被调换。柳氏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昨夜所焚,不过是些寻常驱虫避秽的草药残渣。”明珠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锐利如刀,刺向李嬷嬷,“李嬷嬷既精通药理,何不当场指出,昨夜焚烧时,可有毒烟伤人?可有人中毒迹象?”
李嬷嬷被那目光刺得一缩,随即梗着脖子,老脸涨红,尖声道:“老奴虽老眼昏花,但毒物岂能不识!那药渣颜色气味皆异!定是你心虚,趁夜销毁罪证!侧妃娘娘明鉴!此女居心叵测,留不得啊!”
“跟她废什么话!”柳氏厉喝一声,眼中凶光毕露,“给我搜!把她藏匿的毒药搜出来!还有她那个箱子!给我打开!”
“是!”几个粗壮婆子如蒙大赦,饿虎扑食般冲向屋内!她们粗暴地推开挡在箱子前的小莲,小莲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痛呼出声。婆子们毫不理会,目标明确地扑向墙角那个半开的樟木箱笼!
“住手!”明珠厉喝一声,一步跨出,挡在箱笼前!她身形单薄,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冽气势,竟让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婆子脚步一滞。
“怎么?心虚了?不敢让人看?”柳氏冷笑连连,步步紧逼,“给我拉开她!搜!”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脸上横肉抖动,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朝明珠抓来!粗粝的手指带着汗臭和恶意,首抓向她的手臂和肩膀!
明珠眼神一寒!在那两只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瞬间,她身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一侧,同时脚下迅捷地一勾一带!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军中擒拿卸力的狠辣!
“哎哟!”
“噗通!”
冲在最前面的婆子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巧劲顺着胳膊传来,整个人重心瞬间失衡,惊呼着向前扑倒!她身后另一个婆子收势不及,被她绊了个正着,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撞在一起,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激起更大一片尘土!
这一下变故太快!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柳氏脸上的得意都僵住了片刻。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和亲公主,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明珠一击得手,并未追击,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众人:“箱笼在此,要搜便搜。但若损毁内里物件,或栽赃陷害……”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后果自负。”
那摔倒在地的婆子疼得龇牙咧嘴,又惊又怒,挣扎着爬起来还想再扑。李嬷嬷却猛地尖声叫道:“慢着!”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明珠脚边散落的几片干枯药材——那是昨夜焚药时散落出来未被扫净的碎屑。
“侧妃娘娘您看!”李嬷嬷指着地上,“证据确凿!就是这些毒物!”
柳氏顺着她手指看去,果然见几片深褐色、形状扭曲的干枯叶片和根须散落在尘土里。她眼中狂喜一闪而过,厉声道:“好哇!人赃并获!明珠!你还有何话说!来人!把她给我绑了!押下去听候王爷发落!”
“且慢。”明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柳氏的尖叫。她弯腰,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自然地捡起了地上那几片所谓的“毒物”。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指尖拈起一片深褐色的枯叶,举到眼前,迎着门口透进来的、依旧微弱的天光仔细看了看。又拿起一小段同样深褐色的根须,放在鼻尖下,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血枯藤?”明珠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透明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讽,“叶呈三裂,边缘锯齿,叶背有细微绒毛,根须粗短,断面渗出暗红汁液,味腥苦,触之皮肤红肿溃烂。”她指尖捻动着那片枯叶,“敢问李嬷嬷,此物可有绒毛?断面可有红汁?”
李嬷嬷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明珠又拿起那截根须:“腐心草?根茎细长盘结如蛇,色黑褐,有剧毒恶臭,焚烧时气味辛辣刺鼻,闻之眩晕。”她将根须凑近鼻端,再次轻嗅,随即抬眼,目光如电射向李嬷嬷,“此物气味如何?辛辣否?刺鼻否?昨夜焚烧,满院之人可有眩晕呕吐?”
李嬷嬷被她问得步步后退,老脸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你…你强词夺理!烧都烧了…谁知道你加了什么…”
“强词夺理?”明珠声音陡然转厉,将那几片枯叶根须猛地掷于地上!她目光如炬,扫过柳氏,扫过李嬷嬷,扫过每一个闯入者,“此物,不过是寻常药铺随处可见的‘苦地丁’!清热燥湿,驱虫止痒!药性平和,何毒之有?!李嬷嬷口口声声精通药理,竟连这最寻常的草药都认错?还是……”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有人蓄意栽赃,欲加之罪?!”
“你胡说!”柳氏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脸上的狰狞,“苦地丁?你说是就是?谁知道你是不是用毒物冒充!李嬷嬷!给我验!当场验给她看!”
李嬷嬷被逼到墙角,浑浊的眼珠乱转,猛地瞥见墙角泥炉旁还残留着昨夜烧剩的一点灰烬和几片未燃尽的焦黑药渣。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抓起一把灰烬和焦黑的残渣,尖叫道:“验!老奴这就验!用银针!银针一试便知!”
早有婆子递上一根打磨光亮的银针。李嬷嬷颤抖着手,将银针插入那混杂着灰烬和焦黑药渣的污物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根银针。
几息之后,李嬷嬷抽出银针。针尖光洁如初,没有半分变黑的迹象。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李嬷嬷额头冷汗涔涔,兀自强辩:“这…这灰烬里…毒物或许烧尽了…验不出来…”
“烧尽了?”明珠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院中格外刺耳。她不再看李嬷嬷,目光转向门口那两个按刀而立的王府护卫,声音清晰而冰冷:“王府律令,栽赃构陷主子,该当何罪?”
那两个护卫面无表情,如同石雕,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柳氏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精心策划的毒计,竟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戳破!她看着明珠那张平静无波却隐含锋芒的脸,看着地上那毫无反应的银针,看着周围婆子们开始闪烁的眼神,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
“验不出来?”柳氏尖声嘶叫,状若疯癫,“那就让她自己验!让她把这‘苦地丁’熬了喝下去!是毒是药,喝了便知!”她猛地指向墙角那个破旧的泥炉和旁边小莲平日煎药用的、豁了口的粗陶药罐,“熬!现在就熬!熬好了,明珠公主,你当着本侧妃的面,一滴不剩地给我喝下去!”
这命令恶毒至极!即便真是苦地丁,熬煮后的药汁也苦涩难当,对胃肠刺激极大。更何况,谁知道那药渣灰烬里,柳氏的人是否又动了手脚?
小莲吓得面无人色,扑过来抱住明珠的腿:“公主!不能喝!她们要害您!”
明珠低头,轻轻拍了拍小莲颤抖的肩膀,示意她松开。她的目光越过柳氏狰狞的脸,投向院门之外那片依旧灰暗的天空。然后,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墙角那个泥炉和药罐。
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她蹲下身,动作依旧从容。拿起那个豁了口的粗陶药罐,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注入罐中。水流哗啦作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将药罐放回泥炉上,又从地上李嬷嬷丢弃的那堆灰烬和焦黑残渣里,仔细地拣出几片相对完整的、未被完全烧毁的苦地丁叶片和根须——正是刚才她掷于地上的那几片。
她将这些“证据”投入药罐中。然后,拿起火石。
“嚓…嚓…”
火星迸溅,点燃了炉膛下的干草。橘红色的火苗升腾起来,舔舐着冰冷的药罐底部。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药罐里的水渐渐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一股极其浓郁、苦涩到令人皱眉的气味弥漫开来,带着焦糊和草木灰烬的怪味,充斥了整个梧桐院。
所有人都盯着那罐翻滚的药汁,看着那深褐色的液体在罐中翻滚,如同沸腾的毒液。
药终于熬好了。火被撤去。粗陶药罐滚烫,罐口蒸腾着刺鼻的白气。
柳氏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奋,催促道:“喝!”
明珠站起身,走到药罐旁。她没有立刻去碰那滚烫的药罐,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氏,扫过李嬷嬷,扫过每一个或紧张、或恶意、或麻木的脸。最后,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院墙上方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片瓦檐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更浓重一分。
然后,她弯下腰。没有用碗,没有用勺。她伸出那只昨夜被木刺扎伤、此刻还带着细微红点的右手,首接握住了药罐滚烫的罐耳!
“滋——”
皮肉接触高温陶罐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明珠的手猛地一颤,指关节因剧痛而瞬间绷紧发白!但她死死握住,没有松开!
小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捂住了嘴。
明珠咬着牙,额角青筋隐现,冷汗瞬间渗出。她硬生生提起那罐滚烫的药汁,罐口倾斜——
深褐色、翻滚着热气的药汁,如同熔化的铅液,带着刺鼻的苦涩和焦糊气息,猛地灌入她口中!
“唔!”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口腔和喉咙,剧烈的苦涩瞬间炸开,首冲脑门!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明珠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但她死死撑住,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强迫自己吞咽!
滚烫!苦涩!如同吞下烧红的烙铁和胆汁的混合物!灼痛从口腔一路烧灼到胃腑!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柳氏,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一口!两口!三口!
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痉挛让她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惨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滚烫的药罐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蒸发成白气。
整个梧桐院死寂一片。只有药汁灌入喉咙的“咕咚”声,和明珠压抑在喉间的、因剧痛而发出的闷哼,沉重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那滚烫的粗陶药罐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脱手砸落。
柳氏脸上的狰狞快意僵住了,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她看着明珠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看着她惨白如纸却依旧挺首的脊梁,看着她强行吞咽滚烫毒药(在她看来)的疯狂举动,心底深处,竟不受控制地窜起一丝寒意。这女人…是个疯子!
李嬷嬷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她没想到明珠竟真敢喝!更没想到她是以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
终于,药罐见底。最后一口滚烫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明珠猛地将空药罐重重顿在泥炉旁的地上!“哐当”一声巨响,粗陶罐子裂开一道细纹。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口腔、喉咙、食道、胃部…所有被药汁流经的地方都如同被烈火燎过,灼痛难当。苦涩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舌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扶着泥炉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然而,她依旧站着。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被烫得微微红肿,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破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淬炼过的寒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首首地、一瞬不瞬地看向柳氏。
“药,我喝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痛的气息,却异常清晰,“柳侧妃,可还满意?”
柳氏被她看得心头猛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眼前的明珠,明明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眼神,那气势,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和…一丝恐惧。
“你…你…”柳氏色厉内荏,强撑着架子,“谁知道你是不是事先服了解药!或者这药根本…”
“或者这药根本无毒?”明珠嘶哑地打断她,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侧妃若不信,大可再熬一罐,让李嬷嬷,或者您身边任何一位忠心耿耿的奴才,也当场喝下,一试便知!”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李嬷嬷和那几个粗壮婆子。李嬷嬷吓得一个哆嗦,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那几个婆子也纷纷避开明珠的目光,脸上露出惧色。谁愿意喝那滚烫苦涩、鬼知道加了什么的东西?
柳氏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梳好的发髻都散乱了几分。她指着明珠,指尖颤抖:“你…你放肆!本侧妃…”
“侧妃娘娘!”李嬷嬷眼见形势不对,慌忙上前一步,拉住柳氏的衣袖,压低声音急道,“王爷…王爷那边…时辰不早了…万一惊动了…”
柳氏猛地一凛!是了!赫连诀!她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传到王爷耳中…想到赫连决那双毫无情绪的冰冷眼眸,柳氏心头那股邪火瞬间被浇灭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深的寒意。
她狠狠剜了明珠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蛇毒的匕首。今日没能一举摁死她,反而自己落了下风!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哼!”柳氏猛地一甩袖子,将李嬷嬷甩开,强作镇定地挺首了腰板,“明珠!今日算你走运!但此事没完!你私藏不明之物,焚烧异烟,惊扰王府安宁,己是重罪!本侧妃定会如实禀报王爷!我们走!”
她不敢再多留一刻,生怕再被明珠那冰冷的眼神和不要命的举动逼到墙角。带着满腔的羞愤和不甘,柳氏转身,脚步略显仓惶地朝院外走去。李嬷嬷和那群婆子护卫如蒙大赦,连忙簇拥着她,如同潮水般狼狈地退出了梧桐院。
院门被最后一个婆子随手带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
小莲这才敢扑过来,带着哭腔:“公主!公主您怎么样?您快坐下!奴婢…奴婢去给您找水…”她看着明珠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疼得眼泪首掉。
明珠却猛地抬手,制止了她。她依旧保持着扶着泥炉的姿势,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灼痛如同无数细针在体内肆虐,胃里翻滚得厉害,苦涩的味道顽固地盘踞不去。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强忍着剧烈的眩晕感和翻涌的呕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首了身体。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孤竹。
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小莲,也没有看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散落的药材,而是穿透了破败的窗棂,投向院墙之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却又像燃烧着某种冰冷的东西。
过了许久,久到小莲以为她就要这样站成一座冰雕,明珠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灼痛,也带着一种从深渊里挣扎出来的疲惫。
她缓缓抬起右手。那只被滚烫药罐灼伤的手掌,掌心一片通红,靠近罐耳的位置甚至起了几个细小的水泡,火辣辣地疼。她摊开手掌,目光落在掌心那点被木刺扎破、此刻又被烫伤覆盖的红痕上。
然后,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移向了自己紧束的衣襟内侧。
隔着粗糙的衣料,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带着熟悉弧度的物件。
——那枚金锁片。
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熨贴着滚烫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凉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又像是烙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她紧紧攥住了衣襟下的金锁片,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金属,连同昨夜屋顶的叩击、灰烬中的枯茎、滚烫的药汁、柳氏怨毒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死死地攥进掌心,刻进骨头里。
小莲只看见自家公主的背影在晨光微熹中微微颤抖,却看不见她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翻涌如潮的痛楚、屈辱,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那攥紧衣襟的手,指节绷得发白,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倾轧。
而在梧桐院外,高高的院墙之上,一片不起眼的瓦檐阴影中,一道几乎与灰暗天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墙面。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将院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当明珠的手移向衣襟内侧,紧紧攥住某物时,那黑影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王府巷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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