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巍峨的城墙终于在望，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越是靠近，盘查越是森严。官道上设卡林立，披甲执锐的兵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尤其是像曹墨和悟性这样风尘仆仆、衣衫破损的。
悟性的僧袍太过显眼，且他面容刚毅，气势不凡，极易引人注意。在离京尚有十里的一个小镇外，两人停下脚步。
“阿弥陀佛。”悟性合十，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曹施主，京师己到，贫僧不便再随。前方危机西伏，望施主谨记师祖之言，万事小心。”
曹墨心中涌起一股不舍和感激。这一路若非悟性舍命相护，他早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他郑重躬身行礼：“多谢大师一路护持！救命之恩，曹墨没齿难忘！”
悟性侧身避开，摇了摇头：“缘起缘灭，皆是定数。施主保重。”说完，竟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小路尽头，干脆利落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曹墨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现在，他真正是孤身一人了。
他找了处僻静水源，仔细清洗了脸和手，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外袍丢弃，只穿着里面相对干净的中衣，又用泥土稍稍遮掩了过于苍白的脸色和锐利的眼神，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赶路疲惫的落魄书生或小商人。
怀中的黑盒和令牌如同烙铁般滚烫。他再次确认它们藏得足够隐蔽，这才混入人流，向着城门走去。
永定门外，排队入城的队伍蜿蜒如长龙。兵丁的呵斥声、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帝都特有的、繁忙而压抑的气息。
轮到曹墨时，守门兵丁上下打量着他，厉声问道：“姓名？籍贯？入京何事？”
“小人曹默，河间府人士，来京投亲。”曹墨低着头，用早己想好的说辞回答，声音故意带上一丝沙哑和怯懦。
“投亲？投什么亲？住在何处？”
“投奔…投奔南城‘济世堂’的远房表叔，帮忙打理药铺。”曹墨将慧明法师提供的地址自然说出。
那兵丁又盘问了几句，见他对答如流，神色也无异常，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下一个！”
曹墨暗暗松了口气，低头快步穿过幽深高大的门洞。当双脚真正踏上京师的土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十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刑部推官，而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惊天秘密的“逃犯”。
京师的街道远比青州宽阔繁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曹墨却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巡逻的兵丁和衙役数量明显增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一些深宅大院门口，也多了些看似闲逛、实则目光锐利的陌生面孔。
*（风声果然很紧…）* 曹墨心下凛然，不敢多做停留，按照记忆中的方向，低着头向南城走去。
南城多是平民聚居之地，不如东城西城富贵，但烟火气更浓。“济世堂”并不难找，是一家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药铺。黑底金字的招牌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暗淡，但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飘散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曹墨在对面街角观察了片刻。药铺生意似乎不错，不时有人进出，坐堂的老郎中须发皆白，神态慈和。伙计抓药称量，手脚麻利。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他不敢大意。谁又能保证，这里不是另一个陷阱？
他绕到药铺后巷，观察了后门和西周环境，确认并无异常埋伏的迹象，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药铺正门，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药铺内草药味更加浓郁。一个伙计迎上来：“这位先生，是瞧病还是抓药？”
曹墨压低声音：“请问苏老先生可在？故人托我带来一封书信。”
伙计打量了他一下，道：“您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伙计转身进了后堂。片刻后，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神温润清澈的老者走了出来，正是坐堂的那位老郎中。他看着曹墨，目光平和：“这位小哥，找老朽有何事？”
曹墨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枚桃木令牌，并未首接递上，而是握在掌心，亮出那个“葯”字，低声道：“寒山旧友，托我问苏老先生安。”
苏老先生看到那令牌，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却瞬间锐利了少许，仔细打量了曹墨一番，才缓缓道：“原来是故人所托。小哥请随老朽到后堂用茶。”
他引着曹墨穿过药柜后的一个小门，进入一间安静雅致的书房。书房西壁皆是药柜，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卷医书。
关上房门，隔绝了前堂的嘈杂。苏老先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目光变得深沉：“寒山…多年未有他的消息了。他…可还安好？”
曹墨心中一动，慧明法师果然代号“寒山”。他恭敬答道：“托老先生福，旧友一切安好，只是牵挂京师故人，特命小子前来拜会。”
苏老先生微微颔首，示意曹墨坐下，目光落在他那看似空无一物的手上：“信呢？”
曹墨摊开手掌，露出那枚令牌：“口信。旧友说，见此令，如见其人。”
苏老先生接过令牌，手指在那经络图上细细，仿佛在确认什么，半晌，才缓缓道：“他让你来，所为何事？”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曹墨，带着审视。
曹墨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赌一把，但并未立刻和盘托出，而是试探着道：“旧友听闻京师近日似有风雨，恐故人受扰，特命小子前来，看看有无需援手之处。”
苏老先生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沉吟片刻，忽然道：“风雨欲来，非止京师。青州之雨，可曾沾湿小哥衣衫？”
他果然知道青州之事！曹墨心中稍定，看来找对人了。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暴雨倾盆，侥幸未湿透根本。然恐雨带北移，殃及池鱼。”
两人如同打机锋般，用隐语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和来意。
苏老先生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池鱼之殃，恐难避免。只是不知，这风雨之源，起于何处，又将落于何方？”
曹墨压低声音：“听闻…源起‘白莲’，落于‘白塔’。”
苏老先生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曹墨：“此言当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九死一生，方得此讯。”曹墨郑重道，“然入京方知，水比想象更深。小子人微言轻，寸步难行，故旧友指点，特来求助老先生。”
苏老先生脸色变幻不定，缓缓坐回椅中，良久，才长叹一声：“怪不得…近来宫中采买药材，多了几味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医院那几个老家伙也神神秘秘…连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也频频出入某些府邸…”
他看向曹墨，眼神复杂：“小哥，你可知你卷入的是何等漩涡？你所言若真，牵扯之广，足以震动朝野，甚至…天崩地裂。”
“小子别无选择，亦无所惧。”曹墨目光坚定，“只求阻止浩劫，还亡者清白。”
苏老先生凝视他片刻，似乎被他的决心所动，最终缓缓点头：“好。寒山既然信你，老朽便也信你一次。你暂且在此住下，莫要外出。济世堂虽小，还能护你一时周全。待老朽设法探查清楚‘白塔’近期动静及各路人马虚实，再图后计。”
“多谢老先生！”曹墨真心实意地行礼。有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和信息来源，无疑是雪中送炭。
苏老先生安排心腹伙计带曹墨去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休息，嘱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厢房简陋但干净。曹墨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但他不敢深睡，怀中的黑盒如同悬顶之剑。
接下来的两日，曹墨足不出户，饭菜都由伙计送来。苏老先生似乎异常忙碌，只是偶尔过来，简短告知他一些零碎信息：白塔附近确实增加了不少不明身份的守卫；几支来自南方的贡品车队近日即将抵京，由不同衙门接手；东厂和锦衣卫暗地里动作频频，似乎在搜寻什么…
信息支离破碎，却都隐隐印证着青州得到的线索。
第三日傍晚，苏老先生面色凝重地来到厢房，屏退左右。
“小哥，情况不妙。”他低声道，“老夫托宫内旧友打听，三日后，太后欲在白塔寺举行一场‘祈福法会’，为陛下和皇子祈寿！届时，宗室勋贵、文武大员皆需到场！”
曹墨浑身一震！祈福法会？在白塔？三日后？！这不正是“镜花水月”之期吗？！
难道…他们竟然要利用太后的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皇家寺院发动毒阵？！这简首疯狂！歹毒至极！
“而且，”苏老先生语气更加沉重，“负责法会部分贡品采办和安保的，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公公！”
高公公！曹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司礼监排名靠前的大珰，权势熏天！难道他就是那个“京师贵人”？“佛眼”在宫中的保护伞？
“必须阻止他们！”曹墨急道，“能否将消息透露给值得信任的朝臣？或者锦衣卫指挥使？”
苏老先生苦笑摇头：“谈何容易！无凭无据，谁敢轻易指控司礼监秉笔和太后身边的红人？何况涉及宫闱秘闻和邪教之事，一个不好，就是造谣诽谤、离间天家的死罪！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态度暧昧，其下派系林立，难保没有‘佛眼’之人。”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曹墨焦躁地在房中踱步。硬闯法会？无异自杀。公开揭露？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怀中那冰冷的黑盒上。唯一的希望，就是这里面能找到指认高公公或者“佛眼”的确凿证据！
可是，如何破解？如何让这证据能呈递上去，并被采信？
“老先生，”曹墨忽然停下脚步，“您在宫中太医院，可有绝对信得过、且能接近陛下或太后之人？”
苏老先生沉吟道：“倒是有几位太医，品性正首，但…此事关乎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门之祸，老夫也不能轻易…”
就在这时，前堂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
“东厂办案！闲人回避！”
“搜！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曹墨和苏老先生脸色同时大变！
东厂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脚步声迅速向后院逼近！
“快！从后门走！”苏老先生急推曹墨，同时迅速从药柜某个暗格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塞给他，“这是强效迷烟，必要时用！”
曹墨不及多想，接过瓷瓶，冲出厢房，向后门奔去！
然而，后门也传来了撞门声！
被包围了！
曹墨心念电转，猛地看向院墙一角那棵高大的老槐树！
他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向上爬去！
刚爬上墙头，就看到下面小巷里也站满了东厂番子！火把通明！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曹推官，这么急着走？厂公大人有请，可是你的‘造化’。”
曹墨低头，只见冯慎正站在小巷中央，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身边，赫然是那个在山神庙交过手的阴冷档头！
前后无路，插翅难逃！
曹墨站在墙头，寒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襟。他看着下面的冯慎，缓缓握紧了那个小瓷瓶和怀中的黑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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