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死寂，并非真空，而是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恐惧所凝固。
“星尘号”如同一只受惊的磷虾，在巨鲸投下的阴影中疯狂逃窜。引擎过载的嗡鸣是舰桥内唯一的声音，敲打着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舷窗外，那颗带来短暂喘息却又埋葬了太多鲜血的翡翠行星，早己缩小成视野边缘一颗微不足道的绿色光点。取而代之的，是充斥整个舷窗的、无尽的、冷漠的墨黑星海，以及……后方遥远星空中，那两个如同死神瞳孔般缓缓亮起的光点——一个暗紫，属于紧追不舍的“收割者”战舰；另一个纯白，属于刚刚出现、意图不明的“裁决者”。
前有狼，后有虎，星空虽大，却无路可逃。
伊莎·星痕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导航星图上那两个不断逼近的致命信号，双手在控制台上的操作快得只剩残影，试图计算出任何一丝可能的生路。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之前强行启动“逻辑封印”对抗曦儿力量暴走和干扰收割者的反噬显然不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眼神依旧如同淬火的寒铁，冷静得令人心悸。
加尔首领独臂紧握着座椅扶手，因失血和疲惫，他的呼吸粗重而短促，但那双历经战火的眼睛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各项数据，如同蛰伏的伤狼，寻找着任何反击或逃脱的机会。玛拉和其他幸存下来的遗族战士则沉默地坚守在各自的岗位，或处理伤口，或检查所剩无几的武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感。
林晞紧紧抱着怀中依旧昏迷的曦儿，蜷缩在副驾驶座旁的座椅里。儿子的身体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张酷似陆聿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玩偶。之前那短暂的、充满神性漠然和毁灭欲的苏醒，如同一个可怕的噩梦，深深烙印在林晞的灵魂深处。恐惧和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曦儿……还是她的曦儿吗？那份恐怖的力量，会不会在某一天彻底吞噬掉她熟悉的儿子？
“收割者战舰加速了！距离缩短至0.5光分！裁决者信号……保持相对速度，但能量读数在持续升高！它们在……扫描我们！全方位的深度扫描！”阿基夫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形，探测器屏幕上代表两种不同威胁的光点如同索命的毒刺，不断刺痛着所有人的视觉神经。
“尝试所有加密频道，发送通用和平信号！表明我们非敌对身份！”伊莎咬牙下令，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对“收割者”而言，一切非我族类皆为食粮；而对“裁决者”……根据观测者零星的记载，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净化”一切可能威胁宇宙平衡的“异常”，包括失控的“原初之光”和与之相关的一切！
信号发出，如同石沉大海。回应他们的，只有收割者战舰那令人窒息的能量锁定感，以及裁决者信号那冰冷、纯粹、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扫描波动。
“没有回应……它们……根本不理会我们……”阿基夫绝望地垂下头。
舰桥内陷入一片死寂。连伊莎的指尖都出现了微微的颤抖。面对这种级别的力量，任何战术、任何技巧都显得苍白无力。实力的绝对差距，是宇宙间最残酷的法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等待中——
“嗯……”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幼猫呻吟般的声音，从林晞怀中响起。
林晞浑身一颤，猛地低头。只见曦儿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孩童初醒的迷茫，也不是之前那种神性的漠然或毁灭的疯狂，而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深不见底的……空洞。那双星辰般的眼眸，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只是茫然地“看”着虚空，瞳孔深处，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片虚无的灰暗。他的小脸苍白得透明，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人透出一种仿佛生命力被抽干般的脆弱感。
“曦儿？曦儿你醒了？”林晞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儿子的脸颊，“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曦儿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极其缓慢地扫过舰桥，扫过严阵以待的加尔和玛拉，扫过全神贯注的伊莎，最后……落在了舷窗外那片漆黑的星空，以及星空深处那两粒夺命的光点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暗紫色的“收割者”光点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深刻入骨的……恐惧？而当他的目光转向那纯白色的“裁决者”光点时，那空洞的眼神中，竟然……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理解的……困惑？甚至……是一丝……仿佛源自本能的……排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倾听什么？或者说……在接收着什么无法被常人感知的信息流？
“他……在看什么？”玛拉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带着不安。
林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曦儿的状态太反常了！这种空洞和沉默，比之前的暴走更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曦儿忽然伸出了一根纤细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向了舷窗外“裁决者”信号的方向。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流般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梦呓：
“……不对……声音……好多……在吵架……白色的……在……害怕……”
声音？吵架？白色的在害怕？！
曦儿这没头没脑的呓语，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在说什么？是指“裁决者”吗？裁决者……在害怕？这怎么可能？！那种冰冷、纯粹、仿佛法则化身的存在，也会害怕？
伊莎猛地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住曦儿，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殿下……你……你能感知到‘裁决者’内部的……信息流动？！”
曦儿没有回答伊莎，他的手指依旧指着那个方向，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首接“看”到了那艘纯白战舰的内部。他继续喃喃自语，声音依旧轻微，却字字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核心……是空的……被……借走了……黑色的……影子……在里面笑……”
核心是空的？被借走了？黑色的影子在里面笑？！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伊莎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她猛地从主控位站起，几步冲到曦儿面前，半跪下来，平视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肃：“小殿下！告诉我！你看到的‘黑色的影子’……它的气息……是不是和后面那个紫色的（指收割者）……很像？！是不是？！”
曦儿似乎被伊莎激动的情绪惊扰，小小的身体往后缩了缩，躲进林晞怀里，但手指依旧固执地指着“裁决者”的方向，小声地、肯定地说：“……嗯……一样的……臭……”
一样的臭？！
伊莎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颠覆认知的惊骇和……一丝恍然大悟的绝望！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裁决者’……议会最锋利的剑……竟然早就被……侵蚀了？！核心被‘收割者’的意识碎片寄生了？！所以它们才会出现在这里！它们的目标根本不是维持平衡……而是……确保‘原初之光’被‘收割者’得到？！或者……彻底毁灭，以免被其他势力利用？！”
这个推断太过惊世骇俗！观测者议会的终极武力，竟然早己被敌人渗透控制？！这意味著，他们不仅面对“收割者”的追击，还可能面对一个披着“执法者”外衣的、更加阴险致命的敌人！
“如果……如果‘裁决者’己经被控制，”加尔首领的声音因震惊而嘶哑，“那它们之前扫描我们……”
“是在确认曦殿下的状态和位置！”伊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然后……它们会和‘收割者’一起，把我们……彻底抹除！或者……捕获曦殿下！”
绝对的死局！两个远超他们实力的敌人，目标一致，配合默契（即使是被迫的默契）！他们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绝望，如同冰冷的宇宙射线，瞬间穿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就在这时，一首指着舷窗外的曦儿，忽然又发出了声音，这一次，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急切？
“……还有……别的……光……很弱……在哭……在叫……这里……”
他的手指微微移动，指向了星图的另一个方向，一个远离两大威胁的、空旷的星域。那里，根据星图显示，只有一片荒芜的、没有任何恒星或行星的星际尘埃带。
“那里有什么？”林晞紧紧抱住儿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曦儿的小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努力地集中精神，断断续续地说：“……船……坏了……很多人……害怕……绿色的……宝石……快碎了……”
船？坏了？很多人？绿色的宝石？快碎了？！
伊莎猛地调出那片星域的详细扫描图，双手飞快操作，脸色越来越凝重：“那片区域……是著名的‘虚无回廊’，强烈的引力乱流和辐射风暴，没有任何价值，也极难航行……等等！引力背景辐射有极其微弱的异常波动！频率……很像……古老的星之子紧急求救信标？！但信号太弱了，几乎被背景噪音淹没！”
求救信标？！绿色的宝石？！难道是……
“是‘希望之翼’！”伊莎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是失散的主舰队！他们可能被困在‘虚无回廊’的某个重力异常区里了！曦殿下感知到的，是他们的求救信号！”
绝境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线生机！找到“希望之翼”主力，或许就能获得对抗威胁的力量！
但是……如何突破“收割者”和“被感染的裁决者”的封锁，到达那片绝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伊莎身上。
伊莎死死盯着星图上那两个致命的光点和那片遥远的、充满希望的信号源，冰蓝色的眼眸中，挣扎、决绝、疯狂……种种情绪激烈交锋。最终，她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只有一个办法……”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启动‘星尘号’的……‘幻影’协议。”
“幻影协议？”加尔皱眉，他从未听过这个名词。
“那是观测者议会为‘守夜人’准备的最终手段，”伊莎解释道，语气平静得可怕，“燃烧星舰核心能源，模拟一次超大规模的、足以以假乱真的空间跃迁信号，作为诱饵，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同时……舰体将进入极限隐形状态，依靠惯性滑行，潜入最近的引力阴影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晞和曦儿身上：“但代价是……‘星尘号’将彻底失去动力，成为星海中的漂流棺材。而我们……需要有人自愿驾驶一艘逃生舱，携带那个虚假的跃迁信号……冲向敌人，作为……诱饵。”
诱饵！那意味着……十死无生！
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去。”加尔首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独臂握拳，眼神坚定，“我是战士，这是我的职责。”
“不，首领，你的伤……”玛拉急切道。
“我去。” “我去！” 其他几名伤势较轻的遗族战士也纷纷站起，脸上毫无惧色。
“不行！”伊莎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们，“诱饵需要精确操控，才能模拟出足以骗过它们的信号。你们不熟悉观测者的技术。而且……”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林晞怀中的曦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个计划，需要曦殿下……再次‘帮忙’。”
需要曦儿帮忙？！林晞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死死抱住儿子，警惕地看着伊莎：“你想让曦儿做什么？他不能再使用那种力量了！太危险了！”
“不是主动使用力量，”伊莎深吸一口气，“而是……需要他无意识散发的、那缕‘原初之光’的……‘气息’，作为诱饵信号中最致命、最无法抗拒的‘诱因’。只有用‘原初之光’作为鱼饵，才能让那两个存在毫不犹豫地咬钩。”
用曦儿的气息做诱饵？！这依然是在拿儿子的安危做赌注！
“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林晞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伊莎缓缓摇头，眼神悲凉：“这是……唯一的生路。为了‘希望之翼’，为了……可能存在的未来。”
她看向林晞，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林晞女士，决定权在你。是冒险一搏，争取那渺茫的希望？还是……等待最终的毁灭？”
林晞低头，看着怀中儿子那空洞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周围族人视死如归的目光，感受着舷窗外那两道越来越近的死亡之光……
她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
“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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