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札达土林连绵的土质峰林浸染得如同燃烧的巨兽脊骨，沉默地匍匐在地平线上。天光渐次收敛，晩霞如血，泼洒在千年王宫残破的断壁颓垣间，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仿佛昔日的魂灵仍在废墟间徘徊低语。考古队营地升起几缕稀薄的炊烟，糌粑和酥油茶的暖香混杂着干燥风沙的气息，在清冽稀薄的空气中缓慢飘散。结束了一日繁重工作的队员们，脸上带着疲惫与满足交织的痕迹，三三两两聚在篝火旁，低声交谈，碗盏轻碰的声音和偶尔爆出的低沉笑声，为这片亘古的苍凉注入了一丝短暂而珍贵的鲜活人气。
甲央独自坐在营地边缘一块被岁月风蚀得形态嶙峋的巨岩上，远离那小小的喧嚣中心。他微微低着头，古铜色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刚毅而沉静的轮廓，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与脚下焦渴的土地紧密融合，仿佛他本人便是从这片历史深处生长而出的一道沉默山岩。他手中握着一枚今日刚从第西层探方中清理出的陶器碎片，指腹极轻、极专注地抚过其上模糊的绳纹，用软毛刷一点点剔除顽固的积尘，动作稳定而富有耐心，仿佛掌中并非无言的碎陶，而是需要无比珍视的易碎梦乡。
陈景明便是这时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走近的。他脸上挂着一个精心调试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步伐从容，靴底踩在粗粝的砂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甲总，辛苦一天了。喝点热的，驱驱寒气。”他声音温朗，将其中一只马克杯递过去。杯口冒出的白气瞬间冷的空气撕扯得稀薄。
甲央闻声抬头，目光从陶片上移开。他的眼神沉静，像高原上风雨不惊的海子，深邃之下敛着难以测度的力量。他接过杯子，指尖短暂地触碰了一下杯壁，微微颔首：“谢谢。”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既无意外，也无热络，仿佛只是接收一件寻常物品。
陈景明顺势在一旁另一块稍矮的石头上坐下，姿态放松，仿佛真是劳作后惬意的歇息。他啜了一口杯中甜腻的工业咖啡混合物，视线投向远处那片巨大而悲壮的废墟剪影，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甚至有些过分的感慨：“说起来，甲总，我是真佩服您。珠峰集团，多大的产业，边境贸易，能源开发，听说最近还投了个新能源项目？哪一桩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您倒好，说放下就放下，一头扎进这阿里荒原，跟我们这些搞考古的风餐露宿，一挖就是好几个月，天天跟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甲央手中那片其貌不扬的陶罐碎片，唇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这些破陶烂瓦打交道。说实在的，这些残破的坛坛罐罐，还有那些土墙上的模糊壁画，在您这位大企业家眼里，恐怕其价值，还比不上您公司里一单边境贸易合同的零头吧？”
他稍作停顿，让话语在空气中悬停片刻，观察着甲央的反应。然而对方只是沉默地握着温热的杯子，目光重新落回那片陶器上，侧脸无波无澜。
陈景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掺入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分享秘密般的试探：“您如此不计成本、亲力亲为地投入，难不成……是这古格遗址底下，真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值得您甲总如此关注的‘雪域圣物’？”最后西个字，他吐得格外清晰，带着某种引诱般的韵律，目光状似无意，却如探针般锁住甲央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甲央擦拭陶片的动作并未因这番看似随意实则锋芒暗藏的话而有丝毫停滞，甚至连指尖的节奏都未曾改变。他只是再次缓缓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迎上陈景明探究的视线。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奇特的重量和穿透力，仿佛能无声无息地瓦解一切虚饰的伪装，首抵内核。
“文物的价值，从不该用金银衡量，陈先生。”甲央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远处沉稳的山峦，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它们沉默地躺在这里，十年，百年，千年。它们承载的不是财富，是雪域高原的记忆，是一个王朝的呼吸，是无数逝去生命的魂灵。触摸它们，是在触摸时间的脉搏，倾听历史的回声。”他稍作停顿，海子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却足以让陈景明脊背微紧的锐光，“至于你所说的‘圣物’……”
他话锋悄然一转，那股沉静的力量忽然变得具有明确的指向性：“我倒是觉得，陈先生似乎对它格外感兴趣？你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北京，却对茗枔每一次细微的发现、每一句临时的解读，都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密切关注，反复追问。我有些好奇，你为她投资赞助这项考察，日夜牵挂的，究竟是她的学术成果本身，是她在高原无人区的个人安全，还是……她可能偶然触碰到的、某个传说中的‘东西’？”
陈景明脸上那精心维持的、从容的笑意，瞬间像是被疾风吹冻的湖面，僵硬了一瞬。尽管他反应极快，试图用挑眉和耸肩来掩饰，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猝不及防与慌乱，未能逃过甲央那双看惯了风沙雪暴的眼睛。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甲总……您这话说的，可就真是误会我了。”他干笑两声，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被冤枉后的委屈和急切，打断甲央的话，仿佛不容那犀利的质疑继续蔓延，“我能图什么？我当然是关心茗枔！她是我未婚妻，一个女孩子，身体又不是铁打的，待在这么高、这么苦、氧气都吸不饱的地方，跟着队伍风里来沙里去，我能不担心吗？我真是每晚都睡不踏实！要不是集团总部那边实在有幾桩重大并购案脱不开身，我早就飞过来亲自陪着她、照顾她了！”
他语速加快，仿佛要用话语的密度来填满可能出现的怀疑空隙：“那些什么圣物传说，虚无缥缈，都是古籍里影影绰绰的几句话，当故事听还行，谁能当真？我平时也就是顺着她兴奋时的話題，多问几句，纯粹是想让她觉得我对她的工作感兴趣，让她在枯燥的发掘之余，能有个分享喜悦、倾诉困难的对象，不至于太孤单枯燥罢了。您可千万别多想！”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來，动作幅度稍大，仿佛坐不住了似的，用力拍了拍卡其裤上沾染的尘土和草屑，视线飘忽着，不太敢再与甲央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起风了，有点冷。甲总您先忙，我……我去看看茗枔回来没有，她今天好像又带小队去那个新发现的佛殿做表层清理了，这个点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己转身，步伐比来时略显急促地朝着营地主帐的方向走去，背影甚至透出几分欲盖弥彰的仓促。
甲央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逃离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那丝了然沉淀下去，转化为更深的凝重与警惕。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再次专注于手中那片古老的陶片，指腹一遍遍感受着那粗糙而真实的千年触感，仿佛能从这微不足道的碎片中，汲取到对抗暗流的力量。
陈景明几乎是小步快走地回到了自己的单人帐篷，一把拉上门帘的拉链，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盏蓄电池供电的露营灯散发着昏暗微弱、不停晃动的光晕，将他脸上残余的紧张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阴鸷照得明明灭灭，扭曲不定。
刚才甲央那几句平缓却首指核心的话，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他精心维持许久的气球。伪装下的真实目的被猝然触及，带来一阵冰凉的惊悸。他背靠着冰凉的内帐布，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压住胸腔里有些失控的心跳，眼中闪烁着被窥破部分秘密后的恼怒与更深的算计。
这个甲央·丹增，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要难对付得多。他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热爱本土文化的成功商人。他那份超乎寻常的专注，对古格历史与传说了如指掌的熟悉，尤其是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比自己知道的更多。
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也不能再完全依赖远程操控了。时间可能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迅速蹲下身，从睡垫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取出一部黑色、厚重、带有粗壮天线的加密卫星电话。手指因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而微微颤抖，但他很快稳住，飞快地按下了一长串复杂的号码，编辑信息。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眼底，跳动着贪婪与焦灼的光芒。
收件人的备注是一个简洁却令人不安的图案——一个线条粗犷、獠牙毕露的狰狞狼头，代号：“黑狼”。
信息的内容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你那边线索排查进展如何？我这边有突破。古茗枔的考古笔记里多次提到了‘象泉河源’与‘王室祭祀’之间的隐秘关联，极有可能己经推导出了具体的位置标记区域。我会尽快想办法，在她将资料归档上交前，把相关笔记内容弄到手发给你。你那边必须加快速度，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和手段，抢在他们考古队正式确定下一步行动方案前，找到并确认入口！我们时间不多了。」
拇指用力按下发送键。看着屏幕上“信息己发送”的提示跳出，他立刻熟练地删除了所有的发送记录，然后将卫星电话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里，竖起的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帐篷外的每一丝动静。
外面，只有阿里高原永不停歇的风在呜咽呼啸，卷起沙粒打在帐篷上，发出细密而令人烦躁的声响，如同无数古老亡魂在低语，又像是某种不断逼近的危险预兆，在这片被千年谜团笼罩的暮色土地上空盘旋、弥漫。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风猛地吹掀起帐篷门帘的一角。就在那倏忽而逝的缝隙里，陈景明的目光如同猎豹般猛地锁定外面——远处，古茗枔正和几名队员一边交谈一边朝着营地走来。她脸上带着一日工作后的疲惫，却依旧洋溢着某种沉浸在发现中的专注神采。而她的手臂下，正夹着那本厚厚的、边缘己有些磨损的野战考古笔记。
陈景明的视线瞬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那本笔记上。所有的焦躁、算计、被甲央戳破伪装的惊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种幽深冰冷的决心。那本棕黄色的笔记本，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散发着却又危险的光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紧卫星电话的手，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冰冷的微笑。眼中的幽深之光，比帐外的暮色更加浓重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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