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初秋的湿意总像浸了水的棉絮,贴在皮肤上发闷。古茗枔蹲在衣柜前,指尖划过核桃木地板的水曲柳纹路——这些纹路她从小摸到大都熟了,哪道是天然的节疤,哪道是搬家时磕的印,闭着眼都能辨出来。唯独抽屉底板那道浅痕,是她七岁时偷爬衣柜,膝盖硬生生磕出来的,当时外婆还笑着用糨糊粘了片晒干的格桑花瓣在上面,说“给木头留个念想,也给你留个教训”。如今花瓣早化作了灰,只剩那道痕里嵌着经年的尘,像时光没擦干净的印子。
抽屉最深处,红木木箱静静卧在阴影里。箱子比她的小臂略长,表面雕的缠枝莲纹早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只有花瓣的轮廓还隐约可见——这是外婆的陪嫁木箱,她十五岁那年,外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枯瘦的手攥着她的手腕,把黄铜钥匙按在她掌心时,钥匙柄还带着外婆的体温,刻在上面的极小雍仲恰辛符号,是外婆用缝衣针一点点刻的,指尖能摸到符号边缘的细微凸起。
“去阿里……再开……”外婆的气息很轻,落在她手背上,混着医院的消毒水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像老酥油的苦味,“箱子里的氆氇……织到第三十七行……记得找线头……”话没说完,外婆的手就垂了下去,钥匙还紧紧夹在她掌心,像是怕被人抢走。
那时她只当是老人最后的糊涂话。阿里?是地理课本上“世界屋脊的屋脊”,是地图上隔着万水千山的小红点,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首到三天前,国家文物局的考察批文寄到办公室,“古格王朝消亡史专项考察”几个宋体字透着油墨的厚重,“札达土林”“东嘎皮央”“象泉河”这些曾在吐蕃史课本上的地名,成了即将踏上的路线,她才鬼使神差地想起外婆的话,拉开了这只藏了十年的抽屉。
木箱的铜锁早氧化成深褐色,锁孔里积着细绒般的灰。古茗枔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刚要拧动,突然听见“嗡”的一声细响——不是钥匙摩擦锁芯的声音,是金属在共鸣,像有什么东西在箱子里回应。她顿了顿,缓缓拧动钥匙,“咔嗒”声脆而轻,像一颗珠子落在瓷盘里,箱盖掀起的瞬间,一股气味涌了出来。
不是预期的樟脑味,是混着高山柏清冽气息的酥油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工业酥油那种腻人的奶香,是带着点苦味的、用传统石臼捣过的老酥油香——去年她在西藏博物馆看古格时期的酥油灯残渍时,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只是那时的味道更淡,带着千年的尘埃感,而箱子里的香,还带着点鲜活的冷意,像刚从阿里的雪山上取下来的。
箱里铺着一床藏蓝色氆氇,毛线松得快散架了,却在阳光下泛着极淡的银光。古茗枔指尖捻起一根毛线,才发现里面掺了极细的山羊绒——是阿里特有的“克什米尔绒”,纤维细得像蚕丝,现在几乎没人会用这种绒织氆氇了。她顺着编织的纹路数,一行、两行……织到第三十七行时,突然停住:那一行的毛线颜色比其他行略深,织出的不是普通的平纹,而是个极小的雍仲恰辛符号,符号的每一道纹路都和她脖子上的青铜吊坠严丝合缝,更奇怪的是,符号中心还留着一个未打结的线头,约摸一厘米长,线头的末端微微卷曲,像在等着什么东西来勾住它。
氆氇下面,压着一叠旧照片,边缘不是常见的卷边,而是被虫蛀出了细密的小孔。有的孔像针尖那么小,有的像芝麻那么大,阳光透过孔落在桌面上,形成细碎的光斑。最上面那张是黑白照,照片纸己经泛黄发脆,古茗枔捏着照片的边缘,不敢用力,怕一捏就碎。
照片里的外婆穿着浅蓝色的援藏医疗队制服,领口的铜纽扣泛着微弱的光,齐耳短发被风吹得微微,露出耳后的一颗小痣——那是外婆特有的标记。她站在一条宽阔的河边,河水在黑白影像里泛着粼粼的光,能隐约看出水流的波纹,身后的土林层层叠叠,像凝固的海浪,土林的缝隙里还能看到几株矮矮的高山柏,枝桠在风里歪着。
让古茗枔心口发紧的不是外婆脖子上的青铜吊坠——而是外婆的左手。她的左手攥着风衣的衣角,衣角下露出半张折叠的纸,纸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个“陈”字的一半,笔画是陈景明常用的楷书字体,连“陈”字左边的“阝”旁弯钩的弧度,都和陈景明签名时的一模一样。
照片背面的字迹,不是外婆平时娟秀的楷书,而是她晚年才开始练的藏文拼音。外婆晚年总说“要记阿里的事,就得用阿里的字”,每天都在旧笔记本上练,字迹歪歪扭扭的,有的字母写得太大,有的又太小。现在照片背面的藏文拼音,就是这样:“1978.8.15,象泉河涨水,次仁老藏医从水里捞起这吊坠,说‘它等的不是我,是你孙女’,还说‘陈家的人,会来找它,别信他们的话’。”
“陈家的人?”古茗枔捏着照片的指节骤然收紧,纸页上的虫蛀孔硌得指尖发疼,细小的纸屑粘在指腹上。她刚要把照片翻过来再看,脖子上的吊坠突然一热——不是平时贴着皮肤的微凉,是带着点烫的热,像揣了一颗刚晒过太阳的小石头。
她慌忙把吊坠摘下来,放在掌心。这枚青铜吊坠她戴了十年,从不知道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个针尖大的小孔——小孔藏在雍仲恰辛符号的右下角,边缘磨得很光滑,像是常年被什么细东西穿过。此刻,小孔里正渗出一点银灰色的粉末,粉末很细,像磨碎的银箔,落在掌心凉得刺骨,比北京初秋的风还凉。
粉末落在桌面上,没有散开,反而慢慢聚在一起,形成了半个雍仲恰辛符号——缺的那一半,刚好和氆氇第三十七行那个符号的未打结线头位置重合,连大小都分毫不差。
古茗枔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刚要用指尖去碰那些粉末,掌心的吊坠突然又热了起来。这次不是整体发热,是顺着雍仲恰辛符号的纹路,一点点热起来,像有细小的火在纹路里游走,从符号的顶端,慢慢烧到右下角的小孔。
她慌忙把吊坠凑到窗边,阳光透过青铜,在桌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影子里,符号的纹路中慢慢浮起银灰色的线条——不是一下子显出来的,是像墨滴在宣纸上一样,慢慢晕开。先是显露出三行藏文,她认出是“象泉”“冈仁波齐”“雍仲”,每个字的笔画都很细,像用细毛笔写的;接着,藏文慢慢散开,变成了地形的轮廓:象泉河的干流是一条粗线,支流是细线,其中一条支流绕着冈仁波齐画了个半圆,半圆的圆心处,画着一个极小的神殿符号,神殿的屋顶是苯教特有的尖顶,旁边还标着个极小的“柏”字;而那个神殿符号的位置,刚好对着照片里外婆攥着的“陈”字纸角,像在指着什么。
古茗枔下意识地把吊坠按在氆氇第三十七行的符号上。两者刚一碰触,吊坠的银灰色线条突然亮了起来,像被阳光照透的银线;氆氇的毛线也跟着泛出极淡的光,藏蓝色的毛线在光线下变成了深紫色,那个未打结的线头,竟慢慢朝着吊坠的小孔伸过去,像有生命一样,轻轻缠在了小孔上。
“不是体温……是和外婆的东西相认……”古茗枔的指尖有些发颤,她能感觉到吊坠和氆氇之间,像有一股细微的电流在流动,让她的指尖发麻。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叮咚”一声,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她的手机同时震动起来,屏幕上弹出陈景明的微信:“茗枔,工具包忘给你装防水袋了,我现在送过来,你在家吧?”
古茗枔心里“咯噔”一下,她慌忙把吊坠塞进衣领——银灰色的粉末蹭在浅粉色的衬衫上,留下一点淡淡的印子,像不小心沾了墨。她又把氆氇和照片快速塞进木箱,刚要盖箱盖,就听见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她去年给陈景明的备用钥匙,他说“万一你忘带钥匙,我能帮你开门”,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提前说就用。
陈景明提着深绿色的考古工具包走进来,风衣的下摆沾着些草屑。不是小区里常见的狗尾草,是她昨天在户外店看到的、阿里特有的针茅——针茅的针尖泛着淡金色,杆很细,容易粘在衣服上。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发胶的淡香混着外面的湿冷空气飘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可眼神却先扫了一眼她的卧室门,才落在她身上。
“刚去给你买防水袋,路过花店,看见有格桑花,本来想给你带一束,又怕你说我浪费,”陈景明的语气很自然,像平时一样带着点调侃,可话没说完,他的目光突然锁在她衬衫领口的淡印上,“你脖子上怎么了?蹭到什么了?是灰尘吗?我帮你拍掉。”
他说着就要伸手,古茗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挡住了他往卧室看的视线:“不用了,是收拾行李时蹭到的灰,一会儿就掉了。”她的心跳得很快,能感觉到衣领里的吊坠还在微微发热,贴着胸口,像一颗不安分的小石子。
陈景明的手停在半空,笑了笑,没再坚持。他把工具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手指先碰了碰柜面的木纹,像是在确认什么,才打开工具包:“我给你检查过了,该带的都带了,你看。”
工具包分了三层,第一层是橙色的急救包,上面印着“高原应急”的白色字样。陈景明拉开急救包的拉链,里面的红景天胶囊盒是铝制的,上面贴着一张极小的藏文标签,标签是手写的,字迹很潦草,古茗枔扫了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字是“毒”,可没等她细看,陈景明就把急救包拉上了。
第二层是蓝色的防水文件袋,里面装着她的阿里地形图和考古笔记。陈景明把地图拿出来,铺在玄关柜上:“我托藏友帮你标了几个补给点,都是牧民常去的地方,比你之前标的更安全。”古茗枔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用铅笔标的点不是补给点,而是象泉河的支流,每个点旁都画了个极小的柏树叶符号,和吊坠上标着的“柏”字位置一致;而且,铅笔的颜色是淡灰色的,不是黑色,像是怕被人轻易发现。
第三层是黑色的工具袋,装着地质锤、软毛刷和放大镜。陈景明把地质锤拿出来,递给她:“你之前说地质锤的手柄滑,我托藏友用藏线缠了缠,说阿里的工具得用藏线缠,防滑还耐用。”古茗枔接过地质锤,指尖碰到手柄上的藏线——线的颜色和外婆的氆氇一模一样,也是藏蓝色,缠了三圈,线尾也留着一个未打结的头,长度和氆氇的线头一样,都是一厘米长,像是特意留的。
“谢谢你,想得真周到。”古茗枔把地质锤放回工具袋,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陈景明的指甲——他的食指和中指指甲缝里,沾着一点银灰色的粉末,和吊坠渗出的粉末颜色、粗细都一样,像是刚碰过什么带粉末的东西,没来得及擦干净。
陈景明像是没察觉她的目光,突然碰了碰她的衣领,语气随意地问:“你那枚青铜吊坠呢?戴了好几年,怎么今天没看见?是不是收起来了?”
古茗枔按住衣领,能感觉到吊坠还在微微发烫,隔着衬衫都能摸到它的形状:“嗯,刚才收拾行李时摘下来了,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充电呢。”她随口编了个理由,说完就后悔了——青铜吊坠怎么可能需要充电?
果然,陈景明的手指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又被笑掩盖:“充电?我还从没见过需要充电的青铜吊坠,这么特别?要不我去看看?正好帮你把它收进工具包,省得明天忘了带。”
他说着就要往卧室走,伸手去推卧室的门。“别碰!”古茗枔下意识地拦住他,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风衣口袋——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形状像个微型相机,还透着点凉意,比初秋的空气还凉。
陈景明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他快速收回手,把工具包的拉链拉上,登山扣撞在包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跟你开玩笑呢,你看你紧张的。我就是怕你忘了带吊坠,毕竟是你外婆给的,戴着也安心。”他笑了笑,语气尽量轻松,“你接着收拾吧,我不打扰你了,明天早上我去机场送你。”
他走得比平时快,脚步有些仓促,关门时,古茗枔看见他风衣的后领上,沾着一片干枯的高山柏叶子——叶子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边缘有些卷曲,是只有冈仁波齐附近才有的植物,因为那里的高山柏长期受风雪吹打,叶子比其他地方的小一圈。陈景明从没去过阿里,他怎么会有这种叶子?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放在玄关柜上的工具包侧袋里,露出了一个黑色方块的角。那个方块很小,只有火柴盒那么大,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雍仲恰辛符号——符号的方向是反的,和她吊坠上的符号方向完全相反,像镜子里的影像。
古茗枔走到玄关,盯着那个黑色方块看了几秒,刚要伸手去碰,卧室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是木箱里的札记掉出来了。
她快步走进卧室,看见木箱的盖没关严,外婆的札记掉在氆氇上,书页散开着,第37页夹着的干枯格桑花掉在了地上。那一页的纸页边缘,有个极小的小孔,孔的大小和吊坠的小孔一样,像是用针尖扎出来的。
古茗枔捡起札记,把吊坠的线头对准那个小孔,轻轻一穿。线头刚穿过小孔,札记突然“哗啦”一声,最后几页原本粘在一起的地方,竟慢慢分开了——不是被撕开的,是像被水浸过一样,慢慢脱开,露出了一张夹在里面的羊皮纸。
羊皮纸不是常见的泛黄颜色,而是泛着极淡的蓝色,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上面的炭笔线条很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可当吊坠的银灰色粉末蹭过羊皮纸时,线条突然清晰起来,是一行藏文:“魂引吊坠认血脉,需借柏叶引圣雪,非悉补野氏,触之柏叶枯。”
羊皮纸的右下角,压着一片干枯的高山柏叶子——和陈景明风衣后领上的那片一模一样,连边缘卷曲的弧度都一样。叶子旁边,还画着一个反向的雍仲恰辛符号,和工具包侧袋里黑色方块上的符号完全相同。
“悉补野氏……古格王室的姓氏……”古茗枔捏着羊皮纸,指尖有些发颤。她突然想起导师曾说过,古格王朝的前身是悉补野吐蕃王室,松赞干布就是悉补野家族的——难道她和古格王室有血脉关系?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条陌生短信,号码无法溯源,只有一句话:“他今晚还会来,别开卧室的灯。”
短信的提示音刚落,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古茗枔趴在窗边往下看,陈景明的车根本没走,停在楼下的路灯旁,车灯还亮着,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纱,落在她的卧室地板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斑,慢慢移动着,最后停在了卧室门的位置,像在盯着里面的动静。
她回头看向木箱的铜锁——刚才被钥匙碰过的地方,突然渗出一点银灰色的粉末,粉末落在桌面上,和陈景明指甲缝里的粉末混在一起,慢慢聚成了半个反向的雍仲恰辛符号。缺的那一半,刚好在陈景明留在玄关的工具包上,只要把工具包拿过来,就能凑成一个完整的反向符号。
古茗枔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终于明白,外婆说的“护你”,不是让吊坠保佑她,是让她借着这些线索,看清谁是敌人。而陈景明,从一开始接近她,就不是因为感情——他要找的,从来都是这枚吊坠,还有它背后的秘密。
卧室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楼下汽车引擎的轻响。古茗枔把羊皮纸和札记放回木箱,重新锁好,又把氆氇和照片藏进衣柜的最深处。她摸了摸衣领里的吊坠,它还在微微发热,像在提醒她:阿里的路,比她想象的更危险;而身边的人,比阿里的风雪更难测。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又发来一条短信:“小心他工具包里的黑色方块,那是定位器,还有红景天胶囊,别吃。”
作者“琳少爷”推荐阅读《格桑魂》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VWS2/)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