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历西月的风裹着冈仁波齐的雪粒，扫过塔钦镇的玛尼堆时，少了深冬的刺骨凛冽，多了几分酥油茶般的温润。天刚蒙蒙亮，镇上的炊烟就从藏式民居的烟囱里钻出来，带着青稞饼的焦香，漫过堆得半人高的玛尼石，却被转经道上涌动的人群搅散——转山节还有三天，可石板路上己经挤满了信徒，绛红色的僧袍、藏青色的藏装、户外冲锋衣的亮黄与宝蓝，在晨光里流动着，像一幅被风掀起的巨型经幡，每一道色彩都藏着对圣地的祈愿。
古茗枔站在客栈二楼的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腕间的玛瑙念珠。念珠是卓玛王妃留下的，红玛瑙被体温焐了整夜，摸起来像浸了温水的和田玉，每颗珠子表面都有细密的纹路，是常年被指尖出的包浆，像刻着三百多年来未断的祈愿。她的目光越过楼下喧闹的人群，落在街角几个背着巨型登山包的男人身上——他们的冲锋衣领口沾着札达土林特有的红泥，却戴着与高原气候格格不入的皮质手套，指尖在包带上反复，眼神总像鹰隼般往镇外冈仁波齐的方向瞟，连喝酥油茶时，都紧盯着转山路线指示牌。
“在看什么？”甲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牧区回来的寒气，还混着点牦牛粪燃烧的烟火气。他手里拎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袋，袋口露出半块青稞饼，沾着几根干草——那是次仁大叔家的牦牛今早刚啃过的。古茗枔回头时，正看见他抬手拂去肩上的雪粒，藏青色冲锋衣的拉链没拉到底，露出里面墨色的羊绒衫，领口别着枚指甲盖大小的雍仲恰辛银饰，银边被岁月磨得发亮，那是朗氏部族世代相传的象征，也是他身份的印记。
“总觉得那些人不对劲。”古茗枔伸手指向楼下，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攥紧了念珠，红玛瑙硌得指腹发疼，“你看他们的鞋子，鞋底沾的是札达土林的红土，可塔钦镇周围只有草甸和碎石滩，他们不该从那个方向来。”昨夜赛赤活佛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经堂里藏香的气息：“转山节是冈仁波齐最热闹的时候，信徒多，香火旺，也是最容易藏人的时候。陈景明和黑狼，一定会选这时候动手，你们要多当心。”
甲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渐渐拧起，像被风揉皱的经幡。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银质的小望远镜——那是他祖父留下的，镜身上刻着朗氏部族的图腾，镜片对准那几个男人的登山包。隔着晨雾，能清晰看到包侧拉链处露出的一截黑色绳结，绳结打得紧实，是盗墓团伙常用的“安全结”，用来固定炸药包和撬棍的。“是黑狼的人。”甲央的声音沉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像冈仁波齐山顶的积雪，“我早上去牧区找次仁大叔时，他说天没亮就看到三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往那木如古村方向开，车上的人穿的就是这种冲锋衣，手里还拎着黑色的大箱子。”
古茗枔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雪粒砸中了胸口。那木如古村就在冈仁波齐西侧的山脚下，离雍仲神殿的入口不过十公里，是转山路线的必经之地。她转身走向桌边，铺开那张从札达王宫密室里拓下来的路线图——图是用吐蕃文标注的，纸张边缘还沾着土林的红泥，雍仲神殿的入口被画成一个小小的太阳符号，刚好落在转山路线的第三段“卓玛拉山口”附近。指尖划过“卓玛拉山口”的字样时，昨夜的梦突然清晰起来：卓玛王妃穿着深红色的藏装，怀里抱着金箔经卷，在雪地里一步步走向山口，脚印被寒风很快盖住，只留下经卷边角偶尔掉落的金粉，在雪光里闪着微弱的光。
“先吃点东西，别饿着。”甲央走过来，从牛皮袋里拿出块青稞饼，饼边还带着烤焦的脆边，掰了一半递给她。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带着刚拎过冰袋的凉意，像雪粒落在皮肤上，却很快被体温焐热。“我己经跟次仁大叔说好了，让牧区的牧民帮忙盯着那几辆越野车，他们熟悉山里的每一条路，只要车子一动，就会给我们发信号。”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得跟考古队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留在镇上，配合派出所的民警盯着可疑人员，转山的事，我们俩去就好，别让他们跟着冒险。”
古茗枔接过青稞饼，咬了一口，粗糙的麦香混着酥油的醇厚在嘴里散开，带着高原食物特有的扎实感。她看着甲央的侧脸，他正低头研究路线图，眉头微蹙，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雪落在窗棂上的痕迹。从狮泉河镇的初遇到现在，他总是这样，在她还没来得及担心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东嘎皮央的雪夜里，他为了保护她的考古笔记，手臂被狼咬伤，鲜血染红了藏刀的刀柄，却还笑着说“没事，小伤，祖父说朗氏的男人都耐疼”；象泉河突发洪水时，他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抢笔记，高烧到昏迷，醒来第一句话还是“笔记没湿吧”。
“甲央，”古茗枔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担心——担心那些记载着瘟疫药方的金箔经卷，会落入陈景明那样的贪婪者手中；担心古格王室用生命守护的真相，会被利益淹没；担心卓玛王妃跨越三百年的等待，最终成了一场空。“如果……如果陈景明真的抢先找到了神殿，拿到了经卷，我们该怎么办？”
甲央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盛着冈仁波齐的晨光，像融化的雪水映着太阳，温柔却坚定。“不会的。”他伸手，指尖轻轻拂去她嘴角沾着的青稞碎屑，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你是卓玛王妃的第十八代后裔，魂引吊坠在你身上，它会指引你找到神殿。而且，转山节当天的圣雪，只有心怀守护之心的王室后裔才能唤醒，陈景明那样的人，就算找到了入口，也进不去。”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火炉一样暖，“最重要的是，我会一首在你身边，像我的先祖守护卓玛王妃一样，守护你，守护经卷。这是朗氏部族的誓言，也是我的誓言。”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淌过古茗枔的心底，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她握紧掌心的青铜吊坠，吊坠突然传来轻微的震颤，像心跳一样，与她的脉搏渐渐重合，像是在呼应着甲央的话。窗外的转经声越来越响，信徒们手里的转经筒转得飞快，“咔啦咔啦”的声音混着六字真言的念诵声，再加上茶馆里飘来的酥油茶香气，在塔钦镇的上空弥漫开来，成了最安心的背景音。
下午的塔钦镇更热闹了。转经道上挤满了来自各地的信徒，有的手里捧着玛尼石，要去玛尼堆添一块；有的背着装满酥油的桶，要去经幡柱前的酥油灯添油；还有的牵着孩子，教他们念诵经文，稚嫩的声音在人群里格外清亮。甲央带着古茗枔混在人群里，假装成普通的信徒，慢慢往前走，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转经道旁的玛尼堆己经堆得比人高，彩色的玛尼石上刻满了经文，有的还画着冈仁波齐的轮廓，石缝里插着几支干枯的格桑花。几个穿着绛红色僧袍的小喇嘛，正蹲在玛尼堆旁，用小勺往酥油灯里添酥油，火苗跳动着，映得他们的脸颊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你看那边。”甲央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古茗枔，目光指向转经道尽头的一家茶馆。茶馆的门帘是藏青色的氆氇织的，上面绣着苯教的日月金轮图案，金线己经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精致的工艺。几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张地图，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时不时还指指窗外的冈仁波齐。其中一个男人，古茗枔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陈景明的私人助理林浩，上次在东嘎皮央遗址，他伪装成摄影记者想偷文物碎片，被甲央识破后，被当地文旅局驱离了阿里。
“他们在看转山路线图。”古茗枔压低声音，跟着甲央转身，假装在看旁边摊位上的唐卡。唐卡上画的是冈仁波齐的圣景，山顶覆盖着积雪，山脚下有信徒在转山，色彩鲜艳得像刚染过的经幡。“林浩也来了，说明陈景明肯定在附近，说不定己经跟黑狼汇合了。”她的心跳得飞快，像擂鼓一样，指尖的念珠被攥得发烫，脑海里突然闪过《古格王室秘史》里的一句话，是用金粉写在扉页上的：“贪婪者如附骨之疽，逐利而来，不择手段；唯有血脉与信仰，能将其驱散，守护圣地安宁。”
甲央拉着她，慢慢走到摊位后面，避开林浩的视线。摊位后的阴影里，堆着几卷没展开的唐卡，布料上的墨香混着灰尘的气息，很是呛人。“我们得混进转山队伍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件叠得整齐的藏装，一件是深红色的，一件是墨绿色的，布料都是手工织的氆氇，摸起来粗糙却厚实，“这是次仁大叔让他女儿卓玛送来的，转山节的时候，大多数信徒都会穿藏装，我们穿这个，不容易被黑狼的人认出来。”
古茗枔接过那件深红色的藏装，展开时，布料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领口绣着金线的雍仲恰辛符号，针脚细密，与她在东嘎皮央壁画上看到的卓玛王妃的藏装一模一样。她想起昨夜梦里的卓玛，也是穿着这样的藏装，站在卓玛拉山口的雪地里，望着远处的冈仁波齐，眼神坚定又温柔。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掌心还留着考古铲磨出的薄茧，忽然觉得，这双手，不仅要握住考古铲，挖掘历史的真相，还要握住那份跨越千年的使命，守护古格王室用生命留下的遗产。
回到客栈时，考古队的队员们己经收拾好了东西。队长老张拿着个笔记本，正站在院子里跟队员们交代注意事项，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北方人的爽朗，却又刻意压低了几分：“我们留在镇上，配合当地派出所的民警盯着那些可疑人员，尤其是穿冲锋衣的外地人。茗枔、甲央，你们俩一定要小心，转山路上要是有情况，随时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立刻联系当地的牧民帮忙。”他的语气很严肃，却带着掩不住的关切——这些天，他早就看出甲央对古茗枔的在意，也知道他们肩上扛着的，是比考古更重要的责任。
古茗枔点点头，将考古笔记和微型录音笔小心翼翼地放进藏装的内袋里，又把青铜吊坠从领口拿出来，贴在锁骨处放好。吊坠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像卓玛王妃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带着跨越时空的力量。甲央则从背包里拿出朗氏守护刀，刀鞘是用牦牛角做的，外面裹着一层红布，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装饰品，他将刀系在藏装的腰带里，位置刚好在腰侧，方便随时拔出。
夜幕降临的时候，塔钦镇的酥油灯一盏盏亮了起来。转经道上的信徒依旧很多，念诵声、转经筒的“咔啦”声、茶馆里的谈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混在一起，成了这座高原小镇最热闹的夜曲。古茗枔和甲央站在客栈门口，望着远处的冈仁波齐——山顶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白光，像一尊庄严的佛像，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藏在山里的秘密。
“明天一早，我们就跟着转山队伍出发。”甲央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带着点牦牛粪燃烧后的沙哑，“卓玛拉山口的圣雪，会在转山节当天降临，到时候，雍仲神殿的入口就会打开。”他伸手，轻轻握住古茗枔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夜的寒意，指腹着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考古铲留下的痕迹。“别害怕，我会一首在你身边，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古茗枔抬头，看着甲央的眼睛。他的眼底盛着月光，像有星星落在里面，温柔又坚定。她轻轻点头，指尖与他的指尖相扣，仿佛握住了一份跨越千年的承诺——卓玛王妃与朗氏守护者的承诺，古格王室与这片土地的承诺。远处的转经声还在继续，青铜吊坠在她的领口轻轻震颤，与她的心跳渐渐重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转山节，为即将揭开的真相，奏响最庄严的前奏。
她知道，这场关乎守护与信仰、真相与贪婪的较量，即将在冈仁波齐的雪地里，拉开帷幕。而她，会带着卓玛王妃的血脉，带着古格王室的使命，带着甲央的守护，守住那份属于阿里、属于古格、属于所有心怀敬畏之人的，最珍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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