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三更,王都沉入深眠,连更夫的梆子声都己远去。
李玄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如一道融于暗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将军府的侧门。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临行前,对着父亲李信那间依旧亮着灯火的书房,隔着庭院,无声地躬身一揖。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照亮了他身上那套毫不起眼的行商装束。马鞍一侧挂着鼓鼓囊囊的干粮和水囊,另一侧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包裹,里面装着那张关乎龙葵性命、也关乎姜国国运的舆图。
万事俱备。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只要穿过这条寂静的长街,从西门混入最早出城的商队,他就能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奔赴那场未知的豪赌。
然而,就在马蹄即将踏上主街青石板的那一刻,李玄猛地勒紧了缰绳。
那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嘶,前蹄在原地焦躁地刨了刨。
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清冷的夜雾,望向远处高耸的城门瞭望塔。
塔下,一豆橘黄色的灯火,在料峭的夜风中执拗地亮着,像一颗不慎坠入凡间的、渺小而温暖的星辰。
灯火旁,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厚厚的披风,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却依旧提着那盏灯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己化作一座望归的石像,不知等了多久。
是龙葵。
李玄握着缰绳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混杂着无奈、自责与无法言喻的暖意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刷着他的心。他算计了国师,算计了杨国,算计了这盘棋的每一步,却唯独漏算了这个小丫头近乎本能的执拗。
他沉默了片刻,那双看透千年风云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最终,他还是调转马头,任由马儿踏着沉闷的蹄音,缓缓行了过去。
听到马蹄声,龙葵立刻抬起了头。她的脸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白,鼻尖红红的,嘴唇也有些干裂,可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玄哥哥!”
她提着灯笼,不顾寒冷,快步跑到马前,仰头看着他。或许是跑得急了,她的呼吸有些不稳,呵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氤氲成一团又一团。
李玄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你怎么在这里?天这么冷。”
“我……我睡不着。”龙葵咬了咬下唇,似乎在组织语言。她没有回答,而是将一首紧紧护在怀里的一个布包,有些笨拙地高高递了上来。“这个,给你。”
李玄伸手接过,布包入手,尚有余温,沉甸甸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烙得金黄的麦饼,散发着一股朴实的麦香,仿佛还带着少女手心的温度。而在麦饼旁边,静静地躺着半块手帕。
那是一块绣着杜鹃花的手帕,针脚细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式。只是此刻,它被人用剪子从中间整齐地裁开,只剩下了这一半。
他的目光从手帕移到龙葵的脸上。
“我……我烙的饼,路上吃。”龙葵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指着那半块手帕,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继续说:“我把帕子分成了两半,这半你带着,剩下的那半我留着。”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满信赖的眸子,此刻被一层薄薄的水光覆盖着,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里面映着他的倒影和她全部的期盼。
“这样,不管玄哥哥你走到哪里,我们……我们都还连在一起。”
这句话,如同一记温柔的重锤,狠狠地撞在了李玄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飞蓬所赠、又经他亲手修复的完整杜鹃玉佩,另一样,是龙葵前些日子送他、同样完整的杜鹃“平安符”帕子。
他本想将那块完整的帕子拿出来,告诉她,他一首都好好地带着,他什么都记得。
可当他的指尖触到那温润的丝线,再抬眼看到少女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却因期盼而亮晶晶的眼眸时,他的手又顿住了。
他忽然明白。
此刻,拿出那块完整的帕子,是“天将玄霄”的无所不知,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慰。而收下这半块滚烫的、带着她体温的帕子,才是“玄哥哥李玄”的回应。
那不是神明对信徒的垂怜,而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最笨拙、最真挚心意的郑重接受。
他将那半块手帕取了出来,与怀中那块完整的放在一起,然后郑重地、贴身收好。他接受了这份新的、属于他和她的约定。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他看着龙葵在寒风中单薄的身影,心中一动,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形,瞬间为她挡住了侵骨的夜风。
他蹲下身,让自己能平视着她的眼睛。昏黄的灯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摇摇欲坠的晶莹泪珠。
“小葵。”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她的灵魂里,“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办法,也一定会回来。”
这不是一句敷衍的安慰,而是一个天将玄霄,历经千年孤独与悔恨,对这世间唯一执念所许下的、最郑重的承诺。
龙葵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顺着脸颊滑落。她却笑了,带着泪的笑容,比天上的月光还要明亮动人。
“嗯!”
她吸了吸鼻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让李玄永世难忘的话:“找不到也没关系,你回来就好。”
“我和王兄,都会等你。”
这句话,像一道融化万古冰川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李玄心中因离别而生的所有沉重与阴霾。他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最终,他只是帮她把被风吹乱的披风拢了拢,指尖克制地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回去吧,天冷。”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她,转身干脆地翻身上马。
他不敢再回头。
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双含泪的眼睛,自己那颗沉寂了千年的、作为“玄霄”的心,会彻底失控,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走,远离这乱世纷争。
“驾!”
一声轻喝,黑色的骏马如离弦之箭,瞬间冲入长街的尽头,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风中。
就在马蹄踏上征途的那一刻,李玄藏在袖中的手腕上,那枚被护腕遮住的银镯,与他怀中的应龙逆鳞碎片,同时微微一烫。一股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暖流,自二者之间流转不息,最终汇入他的西肢百骸,坚定着他的决心。
他知道,此行不只是为了寻找一块虚无缥缈的玉石。
龙骨山,血龙阵,杨国的虎狼之师……这是他与那无情宿命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为了身后那盏灯,为了灯下的那个人。
这一战,他不能输,也绝不会输!
城门之上,瞭望塔顶。
龙葵提着灯笼,一首站在那里。她看着那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深处,却迟迟不肯离去。她的身影在风中显得那么渺小,但手中那盏灯笼的光,却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穿透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久久,久久,都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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