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国和他那辆擦得锃亮的半旧面包车,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在“闪电达”这个小小的水洼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是老张。
老张的面包车停在仓库最靠里的位置,车身沾满泥点,引擎盖敞开着,露出里面布满油污的零件。他正叼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里的扳手泄愤似的拧着一颗螺丝,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黑得像锅底。
他斜眼看着仓库门口。吴建国正拿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那辆面包车的挡风玻璃,动作笨拙却认真。阳光照在擦干净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哼。”老张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烟灰簌簌地掉在油腻的引擎盖上,“擦得再亮,也是个破车。”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旁边正在给三轮车上链条油的老赵听见。
老赵抬起头,看看门口卖力擦车的吴建国,又看看一脸不爽的老张,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接话。他懂老张。这仓库里,老张的面包车一首是跑城郊、拉大件的主力,虽然车破,但地位稳固。现在突然冒出个吴建国,也是开面包车的,虽然看着老实巴交,但谁知道是不是来抢饭碗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林峰也感觉到了仓库里微妙的气氛。他正蹲在瘸腿桌子旁,和那两个新来的小伙子——小陈和小王——一起分拣刚到的包裹。小陈眼尖,看到吴建国擦完车,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便用手肘捅了捅林峰,朝门口努努嘴。
林峰抬起头,看到吴建国那副想进来帮忙又怕添乱的局促样子,心里了然。他放下手里的包裹,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吴师傅,别站着了,进来吧。正好,今天城西那片有几个大件家具要送,老张一个人跑不过来,你熟悉那边路吗?”
吴建国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熟!熟!我以前跑运输,城西那片老去!”
“那行!”林峰走到墙边挂着的一块用硬纸板做的简易区域图前,指着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几个点,“这几个地址,都是今天要送的。老张,”他转头看向还在跟引擎置气的老张,“你跑前三个点,东西多,路也熟。吴师傅,你跑后面这两个点,东西也不少,但路况还行。你俩路线刚好能接上,送完可以互相搭把手。”
老张叼着烟,斜睨了林峰一眼,又看了看墙上的地图,没吭声,算是默认了。他掐灭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弯腰,从他那辆面包车后座底下拖出两个沾满油污的帆布手套,自己戴上一副,另一副随手扔给吴建国。
“拿着!搬东西别磨叽!”老张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
吴建国连忙接住手套,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哎!谢谢张哥!”
老张没理他,自顾自地开始往自己车上装那些沉重的家具部件,动作粗鲁却麻利。吴建国也赶紧戴上手套,跟着一起搬。他力气不小,但动作明显不如老张熟练,显得有些笨拙。
老张看着他搬一个柜门时差点磕到车门框,忍不住吼了一嗓子:“看着点!门框撞坏了你赔啊!”
吴建国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连忙道歉:“对不起张哥!我小心!小心!”
老张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只是搬东西的动作更快了。
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驶出仓库,卷起一阵尘土。仓库里暂时安静下来。
小陈凑到林峰身边,小声嘀咕:“林哥,老张好像不太待见新来的吴师傅啊?”
林峰看着远去的车尾,轻轻叹了口气:“正常。老张跑城郊跑惯了,突然多个分活的,心里不痛快。慢慢来吧,活儿干好了,人实在,老张会接受的。”
他转过身,拍了拍小陈和小王的肩膀:“你俩今天任务也不轻,东区那片居民楼,包裹不少,还有几个要送上楼的。老赵和老钱的三轮车负责外围,你俩负责上楼,注意安全,别图快。”
“放心吧林哥!”小陈和小王齐声应道,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干劲。
仓库里再次忙碌起来。老李依旧沉默地守着他的冷藏车,检查着温度记录仪;老赵和老钱蹬着三轮,载着分拣好的包裹,像两条灵活的鱼,钻进了城中村迷宫般的巷子;小陈和小王则背着沉重的快递包,开始爬那些没有电梯的老旧居民楼。
时间在忙碌中流逝。阳光渐渐变得炽热,仓库里弥漫着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临近中午,老张的面包车先回来了。他跳下车,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似乎没那么阴沉了。他走到仓库角落的水龙头旁,拧开水,哗啦啦地冲洗着手臂和脸上的汗渍和灰尘。
“张哥,回来啦?顺利吗?”小陈正好送完一趟货回来,喘着气问道。
“嗯。”老张含糊地应了一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仓库门口。
没过多久,吴建国的面包车也回来了。车停稳,吴建国跳下车,脸上带着汗,衣服后背也湿了一大片,但眼神却很亮。他看见老张,连忙走过来,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张哥,你那边都送完了?真快!”
老张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吴建国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后面那两个点真不好找,藏在巷子最里头,导航都导晕了!幸亏我记着老王……哦,就是介绍我来的那个五金店王老板说的,有条近道,穿过去省了老大功夫!那家客户人挺好,看我搬得满头汗,还给了瓶水……”
老张听着,脸上的肌肉似乎松动了一点。他走到自己车旁,打开引擎盖,又开始捣鼓起来。
吴建国也赶紧去检查自己的车,他绕着车转了一圈,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指着面包车右后轮附近的地面:“张哥,你看你这车……是不是漏油了?”
老张动作一顿,立刻凑过去看。果然,地面上有一小滩新鲜的、深色的油渍,正从他那辆面包车的底盘下方慢慢渗出。
“妈的!”老张骂了一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破车三天两头出毛病,修车钱都快赶上赚的钱了。
“张哥,你先别急,”吴建国也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像是油底壳垫子老化了,渗油。不算大毛病,换个垫子就行。我以前那辆破车也老这样。”
老张有些意外地看了吴建国一眼:“你懂修车?”
“跑运输的,多少都得会点。”吴建国憨厚地笑了笑,“工具我车上有,要不……我帮你看看?垫子我这好像还有个备用的,以前买的,型号应该差不多。”
老张看着吴建国那张诚恳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滩碍眼的油渍,沉默了几秒,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吴建国立刻跑回自己车上,翻出一个沾满油污的工具包和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橡胶垫。他动作麻利地钻到老张的车底下,开始捣鼓起来。老张蹲在旁边,递着工具,看着吴建国熟练的动作,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不知不觉淡去了不少。
林峰站在瘸腿桌子后面,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他没说话,只是低头在笔记本上,吴建国的名字后面,又添了几个字:懂车,勤快。
下午的订单像潮水一样涌来。双十一的阴影虽然还未真正降临,但预热的气氛己经开始弥漫,网上的订单量明显增多。仓库里堆放的包裹肉眼可见地增多,连角落里都塞满了。
老赵和老钱的三轮车跑得轮子都快冒烟了。小陈和小王爬楼爬得腿肚子首打颤,汗水浸透了工服。老李的冷藏车也跑了两趟,回来时车厢里还带着海鲜的腥味。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林哥!西区那片又爆单了!都是小件,但地址太散了!”小陈抹着汗,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汇报。
林峰看着区域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眉头紧锁。老赵和老钱的三轮车己经跑不过来了。他目光扫过仓库,老张和吴建国的面包车刚回来,正在卸货。
“老张,吴师傅!”林峰喊道,“你俩卸完货,车别熄火!西区爆单,小件多,地址散,三轮跑不过来,你俩辛苦一趟,帮忙分一下!”
老张正用一块破布擦着手上的油污(吴建国帮他修好了漏油的地方),闻言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卸货的动作。
吴建国更是二话不说:“好嘞林哥!马上就好!”
两辆面包车再次冲出了仓库,加入了分拣派送的大军。
夕阳西下,仓库里的灯早早亮了起来。最后一辆三轮车(老钱的)拖着疲惫的身影驶回仓库。老钱从车上跳下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被旁边的小王扶了一把。
“我的娘诶……今天这腿……算是交代了……”老钱捶着发硬的大腿,龇牙咧嘴。
小陈和小王瘫坐在一堆空纸箱上,连话都不想说了。
老李默默地给他的冷藏车盖上车衣。老张和吴建国也回来了,两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倦意,但眼神碰了一下,似乎多了点默契。
林峰站在瘸腿桌子前,看着摊开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今天的派送量——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他拿起笔,在数字下面划了一道重重的横线。
“今天,”林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写满坚持的脸,“大家辛苦了!活儿干得漂亮!尤其是西区那片,老张,吴师傅,多亏你俩支援及时!”
老张“嗯”了一声,低头点烟。吴建国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应该的,应该的。”
“订单越来越多,是好事,也是压力。”林峰的声音沉稳,“双十一快到了,那才是真正的硬仗。我们现在人手、运力都绷得很紧。大家有什么想法,或者觉得哪里还能再快一点,都可以提。”
仓库里安静下来,只有老张抽烟时轻微的“吧嗒”声。
“林哥,”一首沉默的老李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那车……制冷压缩机有点杂音,天再冷点,怕顶不住大负荷。”
林峰心里一沉。冷藏车是他们的王牌之一,不能出问题。
“还有,”老赵揉着发酸的腰,“有些楼……太高了,爬一趟下来,半天缓不过劲,耽误后面送件……”
“是啊林哥,”小陈也附和,“有些小区不让三轮进,得走老远,浪费时间……”
问题一个个被抛出来,像一块块石头,压在林峰心头。人手、车辆老化、路线效率、客户沟通……每一个都是瓶颈。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灯光下,那本深蓝色的《秘籍》静静地躺在桌角。他忽然想起《秘籍》里,陈伯用工整的小楷记录着某个小区有个鲜为人知的侧门,保安好说话;某栋高楼的后楼梯虽然陡,但比前门近一半……
“问题很多,”林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力量,“但办法总比困难多。老李,你车的问题,明天我找老吴(吴建国)帮你看看,他懂点。实在不行,我们挤钱修!老赵,小陈,爬楼辛苦我知道。从明天起,特别高的楼,或者不让进车的点,我们尽量集中安排,或者……想想别的办法,比如看看能不能跟门卫沟通,或者有没有近路。”
他拿起《秘籍》,翻开其中一页:“这本子里,记着很多‘捷径’,很多‘窍门’。我们不仅要送得快,还要送得巧!大家平时送件,也多留心,哪条路更好走,哪个门卫好说话,都记下来,我们汇总!”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双十一,是大公司的狂欢,也是我们的机会!他们越忙,越容易出错!我们人少,车破,但我们熟悉这片地!我们更用心!我们就靠这个,跟他们拼!”
“对!跟他们拼!”小陈第一个喊出来,年轻人总是容易被点燃。
“拼了!”老钱也捶着大腿吼道。
老赵、小王也跟着点头。老李没说话,但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张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但也没反对。
吴建国看着这群人,看着林峰在灯光下坚毅的侧脸,心里那股初来时的忐忑和不安,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取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林哥,我……我也拼!”
“好!”林峰合上《秘籍》,声音斩钉截铁,“从明天起,我们重新规划路线,优化流程!老规矩,风雨无阻,准时送达!散了吧,都早点回去休息!明天,继续!”
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仓库。老张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检查车辆的吴建国,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摸出半包烟,抽出一根,扔了过去。
“接着!”
吴建国手忙脚乱地接住烟,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老张。
“省着点抽!”老张丢下一句,转身走了。
吴建国看着手里的烟,又看看老张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仓库里只剩下林峰和陈伯。林峰走到陈伯身边,老人依旧在翻他那本厚厚的旧账本,昏黄的灯光映着他佝偻的身影。
“陈伯,”林峰轻声说,“今天……又来了个新伙计,叫吴建国,人挺实在。”
陈伯翻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从老花镜片上方抬起,看了林峰一眼,又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林峰看着老人枯瘦的手指在那些泛黄的、无人能懂的数字间移动,忽然问道:“陈伯,您当年……遇到双十一这种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陈伯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林峰准备离开时,老人沙哑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熬?”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仓库斑驳的墙壁,投向遥远的过去。
“靠人。”
“靠……别趴下。”
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翻他的账本,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林峰的错觉。
林峰站在原地,咀嚼着老人那简短的、却重若千钧的几个字。
靠人。
靠别趴下。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瘸腿桌子前,拿起笔记本和《秘籍》。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仓库外,夜色深沉。城中村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几点。
仓库内,灯光昏黄,映照着伏案的身影和一本翻开的旧账本。
而双十一的巨浪,正在看不见的远方,隐隐传来低沉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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